翻譯生涯

  我第一次從事翻譯工作,是一九九三年擔任成功艦副艦長的時候。
  成功艦是海軍第一艘「二代艦」。
  由於是全新的戰艦,所有教令、操作手冊,都要重新編寫。
  編寫最主要的參考資料,是美國海軍同型艦(派里級)的教令與操作手冊。也因此,翻譯原文書就成為我們訓練工作的一部分。
  為了翻譯,海軍總部編列了一筆預算,總數大約是新台幣一千兩百萬元──聽起來很嚇人,然而對於真正的需求,只是九牛一毛。
  依據國防部當時的規定,每千字的翻譯費是六百三十元,外加三審的審稿費一百八十元,這筆預算大約能翻譯一千五百萬字。
  假設每本教令的平均字數是三十萬,那就能翻譯五十本書籍。
  知道一艘大型戰艦的操作手冊有多少本嗎?
  知道一本操作手冊的平均字數是多少嗎?
  假如你清楚這兩個問題的答案,會明白我說的「九牛一毛」。
  因為預算有限,一開始參與這工作的同仁都拿到了翻譯費,花不到兩、三年,預算用光了,後面沒錢的時候就沒人再願意翻譯。
  當大家都不願意,而翻譯工作又不能停頓時,就只能半強迫艦上的官員。
  管他是願意也好,不願意也罷,反正每個官員都要翻譯自己份內的書籍。
  我就是在這種半強迫的狀況下,負責翻譯「戰鬥系統操作手冊」(十幾大本)的一部分,以及「成功級艦艦艇組織規程與操演教令」的全部。
  戰鬥系統操作手冊的翻譯很容易,因為它的用字簡單,文法結構單純,多半是很短的句子,像是「壓下XX開關」、「扳手向右轉九十度」、「目視紅色閃光就壓下XX鍵」。
  幾十萬字的戰鬥系統操作手冊,花了我大約兩個月的「閒暇」時間。
  至於艦艇組織規程與操演教令,那就比較複雜。因為美海軍的編制和我們不同,操演項目也不相同,所以我必須一邊翻譯、一邊修改,又要從實際操演累積的經驗再回頭修訂已經寫成的教令。
  編寫這本教令,足足花了我兩年的時間。
  這本教令可以說是我對海軍最重要的貢獻。
  我也敢自誇,若不是由我來負責編寫,它的正確性和可用度或許會大幅降低。
  我做事沒別的長處──不然就不做,不然就盡力去做。
  我翻譯也沒別的長處──通順──讀起來順口,一看就懂。
  即使到今天,成功級艦的操演仍然以那本教令為標準。
  編寫完成,教令要逐級向上審核。
  公文到了艦隊部,戰隊長C看了以後大為激賞。
  C在海軍頗有名氣,是星光出版社(以出版軍事小說為主)的兼職翻譯。那時正巧碰到出版社委託他翻譯軍事小說,而他沒有時間,於是私下問我願不願意代為翻譯?
  於是乎,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,以大約兩個月的時間翻譯了第一本軍事小說──《魔鬼魚號復仇記》。 
  

  這本小說接近三十萬字。
  以每千字五百元來計算──兩個月不到,我賺了十四萬元的翻譯費。而當時我的月薪,才不過四、五萬元。
  這筆外快賺得我又驚又喜。
  更令人意外的是,我翻譯的文筆很「通順」,出版社收到初稿沒多久,又委託我翻譯第二本小說──《海狼出擊》。

  

  這兩本小說是同一個作者寫的,講的是系列的虛擬海戰故事。裡面除了核子潛艦的推進系統我很陌生,其餘都是我熟悉的範圍,翻譯起來駕輕就熟。
  大約又花了兩個月,我再次賺了十三、四萬元。
  假如我每天什麼事都不幹,就是專心翻譯,這筆外快或許賺得很辛苦。可是,當時我還是副艦長,沒有一天不是忙得昏頭轉向,翻譯是忙裡偷閒,月收入高達六、七萬元,這是如何辦到的呢?
  這得力於兩個因素:
  一、作者是美國海軍退役軍官。美國人用詞遣字一向簡單,兩本小說的文法結構大概就比教令、手冊複雜一點。翻譯這兩本小說,我可以眼睛盯著原文,十指不停地打字。
  二、我打字速度飛快,腦袋對文辭的組合也快。
  交出《海狼出擊》,緊接著出版社又託我翻譯第三本小說──《碧海冤魂》。 
  

  也是海戰小說,以為能夠駕輕就熟,誰知沒翻譯幾頁,就明白碰上了大麻煩。
  《碧海冤魂》說的是二次大戰日本超級戰艦大和號的故事。這是一部史實,已經夠麻煩的;更讓人討厭的是,作者是英國的記者。
  史實的難處在「人名」,尤其日本人的名字。
  例如,某艦艦長XXX,這個「XXX」是能夠輕鬆翻譯的嗎?
  即使日本人來翻譯,也無法單單從「英文」就找到正確的譯名。
  於是,除了翻譯,我花了一大部分時間考證。
  其次,英國記者的文學素養和美國軍官「大不相同」。
  差異有多大呢?
  可以這麼形容:一部是艱澀難懂的文言文巨著,一部是簡單易讀的白話文小品。
  這時,我才體認翻譯賺的是辛苦錢。
  辛苦也罷,它模糊了我的價值觀。
  平均來講,我每個小時可以翻譯一千五百字,能夠賺七、八百元──有了這體認,不管在哪、跟誰聊天,我都覺得自己在「花錢」跟別人聊天。
  不是嗎?
  假如不聊天,這時間不就可以用來翻譯?
  因而,不管是家人、朋友、同學……,也不管是連絡感情、洽談公事、休閒娛樂……,我都是抱著「速戰速決」的心態。
  能少講一句,就少講一句。
  能少待一分鐘,就少待一分鐘。
  我腦海隨時隨地想的都是翻譯──賺錢。不知不覺之間,我竟然變成了一部冷血的賺錢機器!我突然為自己感到悲哀,也猛地醒悟,不要為了錢而改變自己的生活。
  翻譯完三本小說,我的翻譯生涯就結束了。
  雖然不再翻譯,但是過程中我不斷地問自己:如果這就是小說,我寫不出來嗎?
  如果要寫,寫什麼題材呢?
  大概想了幾個月,突然一個點子閃過我腦海,有點衝動地打開電腦就寫──從那一刻開始,我跨進了一個截然不同的領域,進而改變了自己的人生。
  想當年,當我完成「成功級艦艦艇組織規程與操演教令」,由於沒有編譯費(若按字數,起碼是三、四十萬元),某些同學私下勸我「藏起來」。
  一旦呈報上去,列印成書,生米煮成熟飯,就不可能拿到編譯費。
  不給編譯費就藏起來的念頭,我一笑置之。
  我寧可一毛錢都不要(的確也沒要到),也不會藏起來。
  如今回頭看,什麼是對的呢?
  如果當初藏起來,C就不可能找我翻譯軍事小說。
  若沒翻譯軍事小說,又如何能夠跨進寫作的領域?
 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,也沒有白幹的活。
  切記:生命走過,必留下痕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