基層民代

  上個月舉行鄉鎮市民代表及村里長選舉,由於我不認識任何一個候選人,投票前拿起選委會公布的候選人資料,左挑右看,竟找不到一個理想的候選人。
  說學歷,不是國小、國中,就是沒有名氣的二、三流學校。
  論經歷,幾乎找不出一個有正經的工作經驗。
  再看他們的政見,務實可行的也沒幾條。感覺上,他們是屬於「靠嘴巴、拉關係、不務正業」的一群人(很抱歉這麼批評,相信這評語對許多候選人是不公平的)。也許我所屬的選區水準太差,是個特例。但是我發自內心地說一句話:基層民代的素質水準實在令人失望!
  才這麼感嘆著,嘿嘿,居然想起家母在四十多年前也曾經參與基層民代競選,甚至還當選過大溪鎮民代表。
  我母親不善交際、不會講話,怎麼會出馬競選民代?
  那是四十二年前的往事。
  那年頭的民代和今天的民代,有很大的不同。尤其是基層民代,基本上是無權無勢也無事,甚至還沒有基本薪資,不要說是出馬「競選」,可能鎮公所抬著花轎來請,也沒幾個人願意幹。
  因而,當有人勸說母親出馬競選的時候,父親堅決反對,母親也沒意願。
  直到鎮公所保證,母親是唯一的女性候選人。基於女性保障名額,母親只要獲得一票就可以當選!
  沒錯,一票──只要自己投給自己就可以當選。
  盛情難卻,母親於是勉為其難地報名,投入我們家族有史以來的第一次,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民代選舉。
  雖說是保障名額,競選的禮數卻不能少。
  父親當時仍在陸軍服務。回到部隊,委請毛筆字寫得好的同事寫了十幾張的「懇請賜票」,再加上母親的名字,就算是競選海報。
  張貼那日,父親騎著腳踏車,我坐在前面的橫桿,二哥坐在後座,三個人帶著一桶自製的漿糊、一把大油漆刷,只花了一、兩個小時,就完成海報的張貼工作。
  除此以外,村裡還主動幫母親印了數百張,大小如明信片的宣傳單(相片一;沒錯,邵淡如就是我母親)。而發送傳單的工作,也由我們幾個兄弟負責。

相片一:我母親的競選宣傳單

  村子不大,大約就半天吧,我們把宣傳單塞進各家的信箱,所有競選活動就算結束了。
  家人又恢復平靜的日子,彷彿選舉根本不存在。開票當日,很令人意外,縱使母親一票就可當選,她獲得的票數居然超越當選門檻。
  也就是,即使沒有「保障名額」,我母親依舊當選。
  當然,這和村裡沒有其他人參選有關(那年頭眷村十分團結,幾乎是百分之百地把選票投給黨指定的候選人)。
  消息傳來家人並無太多喜悅之情。不過,村人十分熱情,一個晚上放了不知多少串鞭炮,接下來幾天又不知收了多少賀聯。
  所謂賀聯就是一卷字軸,右上方寫了「恭喜XX當選鎮民代表」,中間是四個大字(一句好聽的成語),左下角則是贈送人署名。
  收到賀聯,我們一張一張展開掛在客廳,把四面牆壁全都掛滿了──很特殊的景觀,一直維持了幾個禮拜,直到有一天家中無人,我突發奇想……
  那時候的我才十歲(相片二,挺可愛的是不是?),完全不懂書法,看到「龍飛鳳舞」的毛筆字,只要出現「中空」、「不連續」的部分(如相片三),我就認為是不對的,不好看的。

相片二:童年的我

相片三:龍飛鳳舞的書法

  既然不對又不好看,那該怎麼辦呢?
  我二話不說,拿出墨汁和毛筆,把賀聯一張一張從牆上取下來,平攤在桌上,再一筆一筆地慢慢描──描得非常認真、非常仔細,非得把「中空」的部分補實、不連續的部分連上。
  我繪畫的天分在那一天,完全表現出來了!
  全部改完以後,我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很偉大的工作。
  那日母親回到家,站在客廳的中央,瞧見四壁「改頭換面」的賀聯,當時那種張口結舌的表情,直到此刻我都記得。
  賀聯大約又掛了幾天,可能實在是抬不上場面,之後全數取了下來。
  母親曾擔任大溪鎮第九屆鎮民代表,口說無憑,上任當日和鎮長以及所有代表的合影如相片四。

相片四:大溪鎮第九屆 鎮代會成立留影

  請注意相片四,母親是唯一的女性(前排右二),據稱是當年鎮代會的一枝花。
  擔任鎮民代表有什麼好處嗎?
  先說收入。
  除了鎮代會期間(每年大約十幾二十天),可以依「日數」領取有限的車馬費,平常沒有任何收入。
  收入雖然有限,但名氣仍有一點。
  每當母親因為在鎮代會發言,第二天大名出現在報紙,父親都會驕傲地告訴我──你媽昨天在鎮代會說了什麼,你看報紙都登了。
  然後,他會特別把母親的名字指給我看。
  可惜,我沒有絲毫「與有榮焉」的感覺。
  對我而言,母親當不當選,對生活沒有任何改變。
  記憶中,只有在鎮代會舉行期間,母親每天早上穿著旗袍,搭乘客運到大溪鎮開會;除此以外,日子和往日完全一樣。擔任鎮民代表那幾年,我也不記得曾經有什麼人上門關說什麼、送什麼禮。民意代表在當時社會的地位,遠不及今日。
  當完一任鎮民代表,接著要進行下一任選舉。
  這一次,選情有了變化。
  首先,女性保障名額取消了(轉移到另一選區)。
  其次,村裡另有其他參選人。
  更不幸的是,這位參選人頗有野心(後來當選好幾屆桃園縣議員),也有靈活的手腕。他私下騙村人說母親仍有保障名額,一票就可當選,大家應該投票支持他,讓兩個人都能當選。其次,他積極拉攏村長,兩人一同在村裡挨家挨戶拜票──這兩個理由是最近母親告訴我的,當時年幼的我,毫無概念。
  對我而言,第二次選舉依舊是張貼海報、發宣傳單,跟第一次沒有不同。
  不同的是選舉的結果──母親以些微之差落選。
  落選當晚,村長假意登門安慰,結果被我父親痛罵一頓。
  選舉在我家是一段不愉快的回憶。
  這之後,我們家再沒人參加過任何民代選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