釣魚

  小時候窮,從事的活動多半和吃有關。好比說烤地瓜、摘芭樂、打麻雀、抓鴿子、釣魚……,這中間又以釣魚最令人難忘。
  想想看,在外面混了一天,晚餐帶幾條魚回家,小的煮湯,大的紅燒,連家中的狗都吃得猛搖尾巴。
  釣魚佔了我幼年記憶的一大部分。
 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到養魚池偷釣。
  每當經過養魚池,瞧見裡面的魚多得和天上的星星,魚嘴像開鍋粥般在水面吐泡泡,總看得我心癢難耐。可是,我那時只是小學生。看管魚池的長工在我眼裡是又高又壯的巨人,跑步的速度至少是我的兩倍,又整天守著魚池不離開,要如何偷釣?
  我觀察附近地形,選擇魚池工寮的對岸,穿了件鮮艷的綠色上衣,趴在草叢中偷偷丟出釣桿。
  才釣了三條魚就被長工發現,他大喊大叫追來。
  我沒有急著逃跑,而是大剌剌地站起來,讓他看清楚我穿的綠色上衣,再一轉身往下跑,脫掉上衣藏起來,剩下裡面的白色內衣,然後蹲在竹林後的小水溝,假裝在釣大肚皮。
  長工衝過來,看到我,氣沖沖地問:「剛才偷釣魚的人呢?」
  我往後指了指,他便一路咒罵追過去。
  國中以後,村子附近的水資源遭到破壞,能夠釣魚的場地越來越少,記憶中沒釣過幾次魚。少數那幾次,都是曬了一天大太陽空手而歸。
  等進入軍校,免費釣魚的場地幾近絕跡。加上軍校學生假期有限,難得放假的日子多半在釣馬子,誰有閒情逸致釣魚?
  直到畢業,上船,日日與大海為伍,想到每天生活環境──軍艦──的底下,竟然是游來游去的大魚,就感到心癢難耐。
  軍艦最常執行的任務是巡弋,就是在某一個海域來回航行。正如同看守城門的衛兵來回走動,一方面警戒,一方面宣示主權。
  若沒遇到意外事件,巡弋是最清閒的任務。
  每當巡弋,窮極無聊時,我心中就發出一個疑問──為什麼軍艦不能配備一副魚網,任務閒暇之際可以捕魚?
  可惜,別說捕魚,連在船上釣魚都不允許。航行的時候船在快速移動,也不可能釣魚。低階軍官更忙得沒時間釣魚。

四海潭垂釣

  一九九○年我從艦職調到海軍總部。總部有一座大池塘,海軍取名「四海潭」(相片一)

相片一:海軍總部四海潭。

  四海潭的面積可能有兩個足球場大,岸邊有座石橋連通中間的小島,總部各署處的大樓便沿著潭邊建築。
  調到總部,我還沒搞清楚自己的工作,第一個發現是潭裡的魚群極多。偶爾在潭邊散步,瞧見破水而出的大魚,頓時讓人立下釣魚的大志。
  算得上大志,因為總部不准官兵在四海潭釣魚。
  想想看,紀律嚴整的軍事營區,官兵三三兩兩坐在潭邊垂釣,這成何體統?
  不過,我沒理會那麼多。細心觀察了一陣子,發現假日高級長官全不在,小島上也有許多隱密的地點。某個星期天,我帶著熱愛釣魚的父親來到總部,兩人藉小島的樹叢為掩護,從早上釣到日落。
  魚雖多,上鉤的多半是寬度不到兩、三指幅的小魚。
  那天我們不停地裝餌、不停地收桿、不停地把小魚扔回潭水中──釣魚釣到這程度,今生還是第一次。
  當然,還是會釣到大一點的魚。
  所謂大一點,不過是四指幅左右的寬度。像巴掌大的魚,一天可能碰不到兩三次。至於那些不時在遠處躍出水面的超級大魚,只能看得我們望潭興嘆。
  大魚雖少,卻是令人難忘的回憶
  第二個禮拜再次出擊,這次加帶老婆和兩個兒子。
  第三個禮拜加入大哥。
  第四個禮拜連二哥一家人也全數出動。
  當釣魚的家人變成男女老幼一大群,再也沒人忌諱什麼。原本還藏身樹叢之後,如今是堂而皇之四處遊走,尋找自認為最佳的釣魚地點。再加上幾個小孩又跑又叫、追來追去,圍潭而建的總部各署處不可能沒注意到小島多了這麼一大群人。
  為什麼沒人出面制止?
  可能所有長官都有相同的想法──膽敢如此囂張大膽者,肯定是某高級長官的家眷!
  嘿,那年我不過是少校,距離高級尚有一大截。
  我們從早上喧鬧到黃昏。總部勤務處「少將處長」終於忍不住,決心到小島一探究竟。可愛的是,他不敢明目張膽走過來,而是藉著樹幹掩護,一棵一棵悄悄移身。
  我遠遠看到有那麼一個身影,一路東移西閃地過來,以為是哪位好奇的同事,沒當一回事,轉身繼續釣魚。
  等處長移身近處,看清我的面孔,這才一跳現身,用既氣又不敢置信的口吻說:「黃征輝,怎麼是你!」
  直到今天,我還清楚記得他當時氣急敗壞的面容。
  家人雖然不認識處長,但是看看他的年紀,再看看他領肩上的那顆星星,都知道是將軍,也都嚇了一跳。
  我急忙道歉,並保證立刻離開。
  處長氣過了,左右看看,嘆口氣道:「老太爺都來了,你們就留下繼續釣吧。」
  看到沒,這就是海軍長官英明可愛的地方。
  更英明的是,幾年以後總部改變政策,容許假日時官兵帶著家屬在四海潭釣魚(不知今天是否仍如此)。
  這政策的改變或許和我當年的事蹟有點關係。
  不管我多麼想釣魚,在自己擔任艦長以前,從來沒有違規在艦上釣魚。只有在心中暗暗發誓,將來當了艦長以後,嘿嘿……

海上拖釣

  一九九八年我派任張騫艦首任艦長,前半年進行成軍訓練,忙得沒有機會實現夢想。等到正式成軍、服勤,開始執行巡弋任務,我就不客氣了。
  巡弋的軍艦隨時隨地都在移動,無法「釣魚」,而是「拖釣」。
  所謂拖釣就是在艦艉拖一根七、八十公尺長的粗魚線,最後一截全是鋼絲(怕魚咬斷),使用大小和秋刀魚差不多的假魚餌,船一邊開、餌一邊劃過海面,活像一條破浪而出的小魚。
  想要追上這種有速度的假餌,必定是很大的魚。小的話有一個手臂長,大的話有如人一般高。
  再幸運一點,可以釣到比人還要高的旗魚。

相片二:令拖釣者嚮往的旗魚

  由於拖到魚的時候軍艦仍然向前航行,魚在海面上下跳躍掙扎,拉扯的力量大到可能把魚頸拉斷,有時到手的只剩下一個魚頭。
  斷頸現象發生了幾次,我就下令有魚上鉤的時候,「後暸望」(航行時守在後甲板,負責觀察艦艉後方海域狀況)必須通知值更官。只要不影響任務、沒有航行安全,值更官可以下令停車,甚至倒車去追海中的大魚。
  一艘價值上百億元的戰艦不幹正事,居然倒車去追海中的魚,這是什麼軍艦?
  有這想法,實在是不了解一條大魚對船上士氣有多大的影響!
  平均來講,一天大約可以拖到一、兩條鬼頭刀。如果運氣好,可能有五、六條;如果運氣不好,兩、三天拖不到一條的機會也是有。
  至於旗魚,那可是一年難得碰上一次。
  比較容易上鉤的時段是日出和日落。航行時,晚餐之後只要有空,我都會前往艦艉,一邊看著遠方的海面,一邊想事情。
  若有魚上鉤,由於在水下的阻力大,魚兒便會躍出海面。
  每當看到遠處的海面有魚兒在跳躍,我第一個喊「停車」,然後帶著艦艉的官兵一起收魚線。
  收魚線不像岸上釣魚那樣省力,而是幾個人在艦艉來回接力──拚命繞圈跑!
  一邊跑、一邊收線,手中雖然沒有魚兒上鉤、「魚桿抖動」的那種快感,但是心中的期待更美好。
  那麼長的時間,我親手拉上甲板的魚種只有鬼頭刀,總數不超過五條。

南沙海釣

  漫長的海軍生涯,最令人期待的釣魚時機是前往南沙群島。
  南沙附近的海域長滿了珊瑚礁。由於珊瑚礁會勾破魚網,不容許魚網大量捕捉,因而魚資源豐富。有機會前往南沙,不僅鐵定滿載而歸,還有機會釣到老鼠斑、蘇眉,以及許多我叫不出名字,卻口可至極的魚種。
  很不幸,南沙距離太遙遠,即使身為海軍,去的機會也很少。
  我在海軍服役二十年,只去過南沙一次。
  幸運的是,那唯一的一次就是我擔任張騫艦艦長任內。
  啟航之前,我就預告此次任務的「重要性」,並提醒全艦官兵妥為準備。
  準備什麼?
  在三天錨泊的日子裡,準備足夠耗損的魚線、魚鉤。
  那天早上我們準時抵達南沙。錨泊的船位是我事先精心挑選,水深適合釣魚的海域。
  什麼海域魚群最多,也是向有經驗的前輩多方打聽的結果──每當討論這問題,海軍都是非常嚴肅、認真的態度!
  船才下錨,全艦官兵到艦艉集合,副艦長(如今軍備局局長,梅家樹中將)正在宣布注意事項,就見我一個人拿了魚具出現在後甲板。
  大伙羨慕地望著我。
  我對他們揚揚眉,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。隊伍之中便有一大群人發出會心的微笑。
  有時候想想,我是一個不正經、不守規矩的艦長。可是,我可以保證本艦官兵士氣高昂。別說是從來沒有人逃亡,可能把他們丟下海,他們都會拚命游回來。
  南沙海釣那幾天,全艦洋溢著一片歡樂。午、晚餐充滿各式海鮮,什麼清蒸、油煎、紅燒,全船都吃得不亦樂乎。尤其是第二天晚餐,伙房使用烤箱的大烤盤(長約一公尺、寬約六十公分)盛魚,盤裡有十幾條魚鱗鮮紅、體型像黃魚、寬度約四指幅的清蒸魚。一大盤端上來,餐桌就被蓋去一半,魚身鋪滿青蔥切成的細絲,看得就讓人直嚥口水。吃一口,鮮甜的滋味至今仍令人難忘(真是寫不下去了,現在覺得好餓)。
  那肯定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清蒸魚!
  若有機會執行南沙任務,許多艦長為了做人,都會挑選全船魚獲中較好的魚種,返港後分送高級長官。
  我也很想做人。可是嘴巴貪,心又不夠硬,沒送一尾魚給任何長官。
  返回左營,我只剩下滿腦袋瓜子的記憶,一直留到今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