軍旅生涯廿七年(一)幼校

  前天是九三軍人節,我身在遠方的上海,忽然有感而發,寫了一篇回憶軍旅的文章。
  廿七年是很長的時間,超過我目前人生的一半,寫起來不得不長,故而分做六次刊出,副標分別是「幼校、入伍、官校、初級軍官、中級軍官、回顧」。
  為什麼投身海軍?
  這和我不喜歡讀書有絕對的關係。
  大概是小學三年級,有一次作文課的題目是「我的志願」,東想西想,實在不知道將來想幹什麼,什麼醫生、科學家、老師……,這些小學生常寫的志願,全都和讀書有關,也全都不是我喜歡的志願。
  想來想去,以為軍校學生不必讀書。又因為我住在僑愛新村,村民以陸軍為主,空軍為輔,獨獨缺了海軍。我基因中擁有的那一點叛逆,就讓我寫下海軍。
  我不太承諾。一旦承諾,就會努力做到。
  既然寫了海軍,從此就成為我的心債,將來要考海軍官校的念頭不時跳進腦海。
  我真的熱愛海軍嗎?
  當然不熱愛。
  實在是我也不知道該熱愛什麼事業?
  後來也就真進入海軍幼校。那一年我們村子同時考上四位,其中兩位是作弊抄我的答案
  離家當天下午,二哥殺了幾隻鴿子為我們餞行。我分了半隻,邊烤邊開玩笑,本來心情還很好,不知為什麼,心底突然湧現一股離情。
  當天晚餐家人為我加了幾道菜,不是什麼大菜,否則現在不可能想不起來。
  晚餐後我們四個同學前往桃園火車站,當晚坐夜車南下,是沒有對號的平快車,每個人都坐兩張座位,身子橫躺著,腳蹺到窗臺上,一路聊到左營。
  那時的心情很興奮,好像出去遊玩,記憶中一夜都沒睡。
  次日清晨,曙光照亮鐵道兩旁的香蕉樹,看得我既是好奇又是感嘆。
  好奇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香蕉樹。

  感嘆的是終於離家了,從此要為自己的人生打拚!
  到了左營,由於時間還早,我就坐在火車站大門外的階梯上。隨著時間過去,等候的人群越來越多,大家相互看看,有的人有家長陪同,有的人隻身而來,都知道對方是未來的同學,相互仔細瞧了瞧,沒人出面相認,相互之間也都不交談。
  一直等到八點,才瞧見遠方一輛灰色的軍用巴士駛來。
  大家先後站起來,曉得接送的專車來了。
  巴士停下,門打開,眼前出現一位身著白色軍服的學長──那一幕,我現在仍清楚地記得,真是帥呆了!
  是白軍服帥,不是人帥。
  大家聽從學長的招呼上車。我還沒坐穩,就有一位家長靠向我,問我是不是某某人的兒子?
  某某人正是我父親。我嚇了一跳,奇怪地點點頭。
  他是父親的同事,有點興奮地說,本來兩人都不同意兒子從軍,後來閒聊,竟發現各自的兒子都堅持要進海軍,這才改變心意同意我們從軍。接著,他介紹他的兒子和我認識。這位同學後來成為我一生最好的朋友
  沒多久,巴士通過中海門(相片一),我的好奇心頓時被窗外所吸引。
  

相片一:通過這道門,帶我進入海軍的世界
  軍區裡面有許多單位,諸如海軍士校、輪校、新訓中心、通訊學校、兵器學校、軍區司令部……,當然,也包含海軍官校。
  我不知道那是軍區,以為通過憲兵站崗的大門就是海軍官校,因而覺得海軍官校好大,馬路又直又長,兩旁種滿了椰子樹(請參考相片二)

相片二:軍區道路兩旁的椰子樹
  那年頭椰子很貴,我從沒嘗過一口。瞧見成排的椰子樹和樹上結實累累的椰子,我當即心中發誓:將來一定要偷摘這些椰子。這是我迷迷糊糊進入海軍,對未來所許下的第一個宏願。
  一直等到六年之後──官校四年級,這願望才實現,而且實現得十分徹底。有段時間走進我的寢室,床底下隨時堆了幾十粒椰子。同學想喝椰子汁就來到我房間,啪地一劈就是一粒,咕嚕咕嚕倒一大缸。
  要是不過癮,連來兩粒也沒問題,只是喝多了會拉肚子。 
  我不會爬椰子樹,好同學之中也找不到會爬椰子樹的高手。直到四年級,所有學弟歸我們管理,才四處打探找到一位會爬樹的天才學弟。
  一下子岔開話題,講到六年以後幸福快樂的日子,現在言歸正傳。
  到了學校,學長雖然嚴厲,大體上還是循循善誘。直到中餐後回到寢室,同學有點吵,學長突然大吼一聲:都給我閉嘴嚇得所有人噤若寒蟬!
  剎那間,寢室從喧嘩不已到鴉雀無聲,那種感覺如泰山壓頂。
  從那一刻開始,我心裡清楚地明白──童年快樂的時光結束了。
  幼校學歷雖然等同高中,但同學的感情不同於高中。
  高中生在升學壓力之下,放學以後各自回家,畢業就各奔東西。
  幼校學生除了沒有升學的壓力,還一起生活作息、一起受苦受難、一起洗澡睡覺、一起磨練成長……,以及更重要的,這一輩子都是海軍事業的伙伴。
  可想而知,我們的友誼遠遠濃過高中生,許多同學都成了終生的好友。
  我現在就可以肯定地說,後半生才認識的新朋友,彼此的友誼絕不可能超越當年的軍校同學。
  原因很簡單,現今認識的朋友,幾乎全脫離不了利益因素。
  不像當年,都是窮光蛋,都是無名小子,誰知道將來誰會成為什麼人物?
  沒有利害關係建立的友誼,多半是發自真心真意真性情。
  唯有真,才能久。
  如今回想,幼校三年固然有苦的時候,但歡樂的、值得回憶的時光,又占了記憶中的大部分。
  嚴格地說,幼校只算半個軍校生──紀律觀念不足、心思不夠成熟,更談不上理想抱負。
  至於我,整整三年都是麻煩不斷的問題學生。除了違規、抗命,還常打架。
  如今我看起來斯文多了,學生時卻是粗壯凶悍,很少跟同學吵架。那種臉紅脖子粗、指著對方罵來罵去的場面幾乎沒碰過。
  我是吵不到三句就動手打人的衝動派。
  假如學長或長官對我的要求不合理,或是表現出那種「我就是要整你」的態度,我是管他娘是誰,一概不理。
  我膽子非常大。
  當我還是一年級新生,有一天經過游泳池旁邊的馬路,瞧見一群三年級的學長在比賽游泳。只見他們站在池邊,裁判一聲「預備」,個個弓身作「準備跳水」之際,我玩心一起便高喊:「走!」
  有一半左右的學長應聲下水。另一半想跳,又覺得不對,在跳台上搖搖晃晃好半天,大部分還是落入水中。
  學長們又氣又好笑,將我叫到游泳池狠狠罰了一頓。
  那時年輕,心智不成熟,做了許多荒唐事。
  好比說學校的制服破了不補。實在破得不像話,有使用釘書機、南寶樹脂、強力膠縫補的紀錄。
  有一晚,七、八個同學翻進游泳池裸泳,月光下那種感覺好特別。
  一群同學為了「留下痕跡」,一連幾個晚上分別到學校不同的高點,像是水塔、教室和寢室大樓的陽台,從高處站成一排往下尿尿。
  校區附近有芒果、木瓜,以及專科班的芭樂園。只要是成熟季節,我無不盡心竭力偷摘。
  低年級的時候有學長監督,多半 是趁著月黑風高,或是別人上課,四下無人之際摘取。後來和學習幹部混熟了,我成了偷摘公差,在他們的掩護下,大批盜採芒果,再大批醃漬芒果酒。
  等我升上最高班,更是如入無人之境,公然整合學校所有人力,抬梯子、架網子,堂而皇之大規模採收。
  官校七年,我敢說,盜取水果的總重量,我不是有史以來第一,必也排名前三。
  我膽大心細,如此這般違法犯紀,卻很少被抓到。
  有一次隊伍剛解散,一群同學擠在公布欄看「朝日令」。我遠遠和另一個同學站在後面,瞧見前方有一個學習幹部,他背對著我們也在看朝日令。
  我悄聲對同學說:「信不信我敢打他的頭?」
  軍校的學習幹部就是長官。部屬打長官是「暴行犯上」,同學當然不信。
  我又說:「要不要賭?」
  同學反問:「賭什麼?」
  「二十元。」
  同學一咬牙,狠狠點頭。
  我想都不想,大步走向前,啪地就往學習幹部頭上打。
  學習幹部回過頭,看到是我,正待發作,我急忙連聲道歉,說誤以為他是我同學,他也就信了。
  必然相信。絕沒有學弟在大庭廣眾之下,膽敢伸手打學習幹部。
  幼校雖然充滿愉快的回憶,但總的來講,是失敗的教育環境。別說是灌輸學生愛國情操,連最基本的軍紀要求也談不上,甚至學長、學弟打群架的事情都曾發生。
  若問我那時候有什麼理想抱負?答案是什麼都沒有。
  由於日子過得渾渾噩噩,終於讓我失去了人生的方向。三年級時和兩個好朋友研究,三個人決定一起離開學校。
  我的成績很好,不可能因考不及格而退學,唯一的途徑是開除。
  開除既要賠錢又沒學籍,等於白白浪費三年寶貴的時光。
  可是,我不怕,或是說當時厭惡軍校生活。利用接下來的長假,北上回家和父親商量。父親一聽便極力反對。可惜,他那時已管不住我。我們也沒爭吵,只是各述己見、 各有堅持。
  記得最後離家時,父親坐在門邊看著我,用有點哀求的口吻說:「你能不能繼續讀下去?」
  我堅定地搖搖頭。
  剎那間,父親眼中流露出幾許悲傷──這畫面很久很久以後仍能深深刺傷我。
  那天之前,父親都是以強者的姿態出現。那是他第一次求我,卻被我狠心地拒絕了!
  那天晚上坐夜車南下,我一夜不能成眠,一夜鬱鬱不已。回到學校,我決心付諸行動,幾天以後在隊伍集合時公然頂撞區隊長。區隊長是專科班剛畢業的少尉軍官,氣得罰我做伏地挺身。由於我故意做得很慢,他便講了幾句譏諷話。我又頂了句:「不信你來做做看。」
  他抬腳就踢向我的腦袋瓜。
  力道很重,我的後腦杓當場腫了一個雞蛋大的包。
  我跳起來,眼看兩人要大打出手,及時被現場的人群給拉了開來。
  場面頓時陷入一片混亂。
  結果踢我的區隊長被記過調差,我則被關了二十一天的禁閉。
  關在禁閉室裡,我一再表示要離開學校。學校沒辦法,只好把我父親請到學校。那一天在校長室,只有校長、父親,和我三個人。我親耳聽到父親說希望能「領我回去」──這是比較婉轉的說法,就是不想賠錢,又能保有學籍。
  校長想都不想就拒絕了。
  如果校長一句話──好──我今天的人生必然完全不一樣。
  由此可見,人生很脆弱。那人生道路上的一小粒石頭,某個人不經心的一個決定,就可能徹底改變你的未來。
  從禁閉室放出來,我仍然沒有死心,假借三十天沒上課,期中考故意胡寫一通,好幾科考不及格,名次掉到全年班倒數幾名。
  然而,接下來的小考受到老師的注意,只要考不好就是約談。
  也可能是校長特別交代,反正我成了老師與隊職幹部關注的焦點。
  某天走在路上碰到校長,他大老遠就叫出我的名字,還鼓勵我要好好幹。
  經過這次風浪,眼見父親也盡了力,校長又注意到我,我便再無二心。接下來安安分分讀書,直到幼校畢業。
  總的來講,幼校三年對我的教育是失敗的。
  為什麼失敗?
  這和隊職幹部有很大的關係。
  幼校的老師負責知識方面的傳授,精神方面的薰陶全賴隊職幹部。
  不知為什麼,調到學校的隊職官,如果是官校畢業的正期生,多半是遭到處分「下放」來到學校。可想而知,他們的心情不好,言談之間難免對海軍多有抱怨。聽多了抱怨,要我如何對海軍有信心?
  更糟的是區隊長,不是專科班畢業的少尉軍官就是少尉預官。年輕氣盛也罷,觀念還不正確,別說是薰陶我們,我看他們根本都有問題。
  尤其是專科班,他們的生活圈緊鄰幼校(校區裡面有三個班隊,分別是正期生、專科班,以及預備班──幼校),兩方人馬從學生開始就常有摩擦──你瞧不起我,我也瞧不起你。才畢業就調到幼校當區隊長,可能幾個月前才對吵過──這到底是什麼安排?
  幼校相當於高中生,正值青澀的叛逆年齡,教育又是百年大計,如果根栽得不正,將來要如何長正?軍方應該把最優秀的軍官調去幼校任職,而不是隨便丟個年輕軍官充數。
  我雖沒能按照計畫離開軍校,當初和我約定的同學,後來有一位因成績不及格而退學。不幸的是,他以同等學歷報考大學,準備得信心十足,卻在大考前十多天因肺水腫死於家中。
  消息傳來我正在游泳,聽了心裡唏噓不已,因為這一天正是我的生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