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軍

  所謂行軍就是軍事部隊基於作戰、訓練,以及行政等要求所進行的地面運動──一長串解釋仍聽得迷迷糊糊,其實一張相片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。

相片一:行軍。
  第一次瞧見部隊行軍,是我國中二年級的暑假,當時和一群玩伴在大圳游泳,大夥都只穿了一條小短褲,渾身濕淋淋的玩得不亦樂乎。
  突然間眼前出現了一支隊伍──頭頂火紅的烈陽,腳踏滾燙的柏油地,身著厚實的戰鬥服,背肩沉重的大背包,一步一步艱難地向我們接近。
  一時之間所有玩伴都停了下來,紛紛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們。
  當隊伍經過我們身旁,雙方看著彼此,不出一聲。
  只見他們個個風塵僕僕,嘴唇是乾的,衣服是濕的,兩眼透露出一種分不清是渴望或絕望的目光。
  等到隊伍遠去,我悄聲問玩伴:「知道他們剛才在想什麼嗎?」
  沒等玩伴回答,我直接把答案說出來:「羨慕死這些小鬼了。在這裡游泳,多涼快啊!」
  大夥聽了發出會心一笑,接著跳入大圳繼續游泳。
  這就是我對行軍的第一印象。
  轉眼進入軍校,可惜海軍從不行軍。直到官校四年級畢業前夕,不知學校出於什麼心態,頗令人意外地舉辦了一次兩天一夜的行軍訓練。
  消息傳來,同學十分興奮。想像中這即使算不上野外露營,也應該和野外露營差不多。
  為何如此想?
  我們是海軍,行軍的路途不可能很長,步伐不可能很急,更不會背負沉重的行李,再加上我們是「官校四年級」──明白這五個字的含意嗎?那等同「學生王子」──哪個長官可能一路盯著我們?
  放心吧,海官四年級的行軍,不可能辛苦。
  真要我評論,說「行軍」嚴肅了點,用「郊遊」兩字形容可能更恰當。
  記得行軍那天早上,出發前同學聚集在廣場,帶隊官(副總隊長)站在隊伍面前朗聲訓話。他先是說明這次行軍的路程大約二十七、八公里,接著叮嚀大家要注意安全、要跟上隊伍、要表現出軍校學生的紀律與精神;然後話鋒一轉,說萬一跟不上隊伍,請記住當晚的宿營地──燕巢國小尖山分校,麻煩同學務必在晚餐以前趕到那裡。
  聽到這,同學有被侮辱的感覺──跟不上隊伍?我們是誰!堂堂官校四年級強健的學生,誰會跟不上隊伍?
  沒想到,接下來這段話更氣人。
  副總隊長交代不管如何,大家一定要堅持走完全程,萬萬不可半途搭乘公共汽車。
  公共汽車──開哪門子的玩笑,那還是行軍嗎?
  同學們頓時哄堂大笑!
  無須解釋,我們以笑聲回答了副總隊長。
  接著一聲令下,隊伍雄糾糾、氣昂昂地出發了。
  因為要離開學校,同學都穿得十分體面──頭戴航行帽、身著筆挺軍服,部分同學戴了帥氣的雷朋太陽眼鏡,甚至有人足登擦得雪亮的小馬靴──想想那畫面,是準備行軍的隊伍嗎?
  如今回想起來有點荒唐,然而對不起,那時候就是如此。
  當然,由於是行軍,每個同學還是背了一個小背包,裡面裝了簡單的盥洗用具。
  此刻我還能清楚地記得,當隊伍離開官校大門,同學們整齊劃一、比肩齊步,真可用「軍容壯盛、紀律森嚴」八字來形容(相片二,對不起,年代久遠,畫質不清晰)

相片二:行軍隊伍步出校門的留影。
  我相信校長那時如果站在校部大樓,遠遠瞧見如此隊伍,必然會以我們為榮。
  不過,整齊劃一的隊伍大約只維持了半個小時。
  隨著時間過去,隊伍越拉越長。等到離開人來人往的城市,走進杳無人跡的產業道路,大夥基本上已轉換成郊遊的心境,心情放輕鬆了,隊伍也散了 (相片三)

相片三:拿這畫面和相片一相較,這是行軍嗎?
  再走二、三十分鐘,非常令人意外,隊伍走進一片果園。
  好大的果園,漫山遍野,一眼望之不盡,種的全是龍眼樹!
  偏偏不巧……,或偏偏那麼巧,此時正是龍眼的盛產季節。
  開始時同學還遮遮掩掩──一閃身衝到路邊,猛一抬手摘幾顆龍眼。隨著隊伍深入山區,兩旁的龍眼越來越大、越來越密,果實垂得越來越低──設身處地想一想,如果是你,會做什麼呢?
  沒什麼好客氣的,堂而皇之地摘龍眼吧。
  許多同學兩兩合作──將兩人的行李塞入其中一人的背包,空出的一個專門裝龍眼。
  一百七十餘人的隊伍能夠摘多少龍眼啊!
  果農不計較嗎?
  說起來令人難以相信,然而我認為果農真的不計較。
  那片園子連綿幾個山頭,實在太大了,因而市場能消化多少,果農才摘多少,其餘一大部分只得任由它們在樹上爛掉,被蟲鳥吃掉。
  的確如此,因為偶爾路過的果農對我們手中的龍眼是視而不見。
  也或許那年頭是戒嚴時期,果農對我們是敢怒不敢言(罪過啊)
  再往前走,離開可愛的果園,少了龍眼的吸引,體力不濟的狀況就冒出頭來。
  隨著時間流逝,別說背上的行李,即使頭頂的航行帽、臉上的太陽眼鏡,感覺也越來越沉重、越來越難以負荷。
  這時誰還顧得了形象!
  同學們紛紛脫了帽子、摘了眼鏡,反正能怎麼輕鬆就怎麼輕鬆,能怎麼涼快就怎麼涼快(相片四)

相片四:同學都累癱了。

  等到隊伍離開產業道路,大夥沿著縣道往北前進。
  縣道和產業道路最大的差異,一是兩旁沒樹蔭,二是腳下為滾燙的柏油路。
  這時的苦是加倍的。
  更麻煩的是,眼前長路漫漫,尖山分校還有多遠我毫無概念。
  還要走多遠呢?
 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,此時我身邊除了兩個死黨,不見其他同學的身影。
  處於這種環境,我能怎麼臨機應變?
  公共汽車我不熟,而且沿途有站,邊走邊停,誰知道半路誰會上來?
  我不得不考慮隊職官也有搭公共汽車的可能。
  沒辦法,只能選擇計程車。
  我伸手攔了計程車,三個同學鑽進車裡,車行未幾便看到前方的隊伍,大夥極有默契地連忙面朝下,一起將身子彎低到極限。
  車一邊開,我一邊偷偷往窗外瞟,等再也看不見同學的身影,轉個彎就到了目的地。
  這段路不長,如果堅持下去,可能就是半個多小時的腳程。
  走進尖山國小,我們藏身在校園的角落,沒多久看到領頭的十餘位同學──瞧見他們的一剎那,我發自內心生出欽佩之意。
  晚餐是官校送來的便當,飯後在夜色下舉辦小小的營火晚會──火不大,節目不多,甚至如今直到看到相片五,我才確定當年有個營火晚會。

相片五:載歌載舞的同學。
  晚會結束,同學在洗手檯簡單盥洗,勉強擦了擦上身,然後躺在教室的地板,閒話聊不到幾句便因疲累過度而先後進入夢鄉。
  再有意識已是次日清晨,身子一動便感覺兩腿痠軟。所幸只剩回程,再撐一天也就過去了。
  早餐仍然是官校送來的便當。飯後副總隊長簡短訓話,之後隊伍再度出發。
  這一天大家都有了經驗,也曉得進校門時隊伍務必整齊,因而帶頭的同學放慢了速度,殿後的同學加快了腳步,再加上不走回頭路,沒經過果園,少了令人心煩意亂的龍眼誘惑,隊伍大致上保持了完整的隊形。
  下午順順利利、平平安安地返回官校,也就結束了我這一生唯一的一次行軍。
  很多很多年以後,我對這兩天印象最深的就是龍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