繪畫生涯

  幾天前和朋友聊天,談到藝術家的天分,他說許多作家都會繪畫。例如台灣的三毛、席慕容、陳璐茜,大陸的卓婭、馮驥才、魯光,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,旅居美國的劉墉根本在兼職教國畫,《尋秦記》作者黃易則是專攻繪畫的藝術系出身。
  話題一轉,他問:「你寫了那麼多小說,怎麼沒看過你畫畫?」
  這一問才讓我猛然想起,我和繪畫還真有一段因緣。
  就讀海軍幼校的時候常被禁假……,或更正確地說,很少放假;假日待在學校哪兒也不能去、什麼事也不能幹,經常閒得發慌,只能看天花板打發時間。
  有一天,C同學見我窮極無聊,拿出他的私人畫本(一本白色的筆記本,一頁接著一頁,有他自己畫的鉛筆素描或淡彩),一面翻,一面說無聊的時候不妨畫畫,想畫什麼就畫什麼,反正畫給自己看,不必在意畫得好不好。如此這般,除了可以消磨時間,還能夠陶冶性情,畫多了又能增進繪畫技巧。至於畫本,日後留下年老的時候回頭翻看,一定很有趣味。
  我一邊聽他講,一邊暗自訝異──軍校還有這號人物!
  先別管他畫得好不好,處在軍校這樣「不以讀書為志向」的環境,能保持一種「鬧中取靜」的心境,很不容易啊!
  從此,我對C同學有了不一樣的看法,同時也開始思考:是不是應該自己弄個畫本,閒來沒事畫幾筆?
  想歸想,做起來很難。
  我這一輩子除了在學校的繪畫課,何曾幾時動手畫過畫?
  至於繪畫課,成績也只是普通,從無任何傑出的表現。
  課餘主動畫畫,對我這種好動的人來說,做得來嗎?
  雖然心裡懷疑,念頭還是偶爾閃過。
  幾個月以後,有一個被禁假的星期天下午,整個教室空無一人。我一個人站在窗前呆看著外面──天空一片湛藍,底下的游泳池也是一片湛藍,遠方的半屏山蒼蒼鬱鬱,乍然間就激起我揮動畫筆的衝動。
  我畫了一張水彩畫,大約花了一個多小時,竟然畫得有模有樣──天空是天空,游泳池是游泳池,半屏山是半屏山。
  我不懂什麼是藝術,沒有丁點的繪畫基礎,連最基本的素描都不會,初試身手就有不錯的成績,大大鼓勵了我。從此,只要閒著沒事就拿起畫筆(經常被禁假的軍校學生,很多時候都是閒著沒事),什麼鉛筆素描、水彩風景,幾個月以後也畫了一冊畫本。
  看看畫本,很有成就感,也對自己繪畫的技巧有了點自信。
  我是那種不然就不做,一旦決心要做,就會盡力做好的人。
  幾個月以後水彩或素描已無法滿足我,而想嘗試「繪畫面積更大、保存期限更久」的油畫。
  雖然我對油畫是一竅不通,但總覺得它比水彩容易。
  為什麼容易?
  水彩不容易修改。
  就憑「容易修改」這一點,我毫不考慮走進販賣美術用品的商店,請教老闆畫油畫需要買什麼東西?老闆說一樣,我買一樣。回校以後畫的第一幅油畫,是黃昏時刻靜靜停泊在港內的帆船──色彩極其鮮艷,看起來美極了!
  可以這麼說,一炮而紅,從此展開我四年多的油畫生涯。
  講「油畫生涯」是誇張了一點,只是經常藉著畫畫的名義脫離軍校的團體生活。
  軍校需要畫畫的機會很多,舉凡節日慶典、高級長官巡視的會場布置,心戰宣導、政治教條、壁報比賽……,只要需要繪畫人才,我就是當然,以及必然的人選。
  那年頭讀三軍官校的學生,沒幾個人會畫油畫。
  最起碼,海軍官校只有我一個。
  即使後來到陸軍官校受訓,我也是連上不可或缺的壁報製作人才。
  軍校製作帶有政治宣傳意味的壁報比什麼都重要,往往一做就是一週。整整七天完全脫離團體生活,對崇尚自由、討厭讀書的我來說,那是如魚得水。
  官校二年級時甚至碰上三十週年校慶,學校別出心裁舉辦全校性畫展。我整整忙了兩個月,每天免早點、免晚點、免查舖,在學校擁有自己的畫室(和當時的一位中校大隊長同室作畫),想畫到幾點就幾點,上課也可以請假,前後畫了四、五十幅油畫。
  畫展總共才六、七十幅畫作,以致我當場聽到一位來賓批評:「這哪是全校畫展,根本是個人畫展嘛!」
  畫展的那些畫,都是朋友事先訂購了我才畫。學長或學校職員按照畫冊選畫,每幅要價三百至五百元,短短兩個月讓我淨賺七、八千元。
  那時的薪水只有一千七百元,真是不錯的收入啊!
  好奇我的繪畫水平嗎?
  東找西找,家中只剩下唯一的一幅(相片一,長度幾乎跟人一般高),其他的不是賣了就是污損了。

相片一:如今唯一殘存的畫作

  不知為什麼,只有這幅經過三十年,仍保存得那麼完好。
  覺得美麗嗎?
  覺得有一點藝術天分嗎?
  坦白說,我沒有什麼藝術天分。
  對我而言,油畫只有兩個重點:
  一、握畫筆的手要穩。
  二、調色要準。
  只要手穩,把正確的色彩描繪到正確的位置,就能畫出一幅看起來不錯的油畫。
  我的手很穩,不容易顫抖,能夠懸空拿著畫筆描繪很細的邊。後來看報導,知道外科醫生拿手術刀的重點就是手要穩,我才曉得自己擁有一雙外科醫生的手。
  畫久了,對顏色的判斷必然正確,調出來的色彩八、九不離十。
  現在仍清楚地記得,調色最困難的是膚色,怎麼調都不夠逼真。
  手穩加上調色準,勉強只能算得上一個畫匠。
  畫家必須擁有藝術天分。
  什麼是藝術天分?
  試看相片二。

相片二:畢卡索的油畫

  這幅價值數億的畢卡索名畫,畫的是他的第四個女人。也就是,畢卡索畫這幅畫的時候,面前活生生地坐著一個模特兒。
  請問,誰會把模特兒畫成這副模樣?
  要我臨摹這幅畫,保證可以畫個八九不離十。然而,不妨試想一個問題,如果世界一流的仿冒專家用盡各種方法仿冒這幅畫,畫得連專家都難以區分真假,請問:這兩幅畫公開展示的效果會有什麼差異?它們的「實體」又有什麼差異?
  可是,為什麼一旦鑑別出真假,那幅假的畫便立刻一文不值?
  明明是兩幅「沒差多少」的油畫,真假的價值卻有天壤之別,原因是什麼?
  因為畢卡索的名聲?
  當然,畢卡索的名聲是其一,但更重要的,是那「原始的創意」。
  藝術最珍貴的地方就是原始的創意。
  第一個畫作具備原始的創意,後續模仿者都是一文不值。
  寫作方面我是有些創意。至於畫畫,只能「照抄」──若是眼前空無一物,腦海就一片空白。
  我有自知之明,再加上畢業以後難得碰上「閒得發慌」的日子,從此再也沒有碰過畫筆。
  如今一晃三十年,幾乎都忘了曾經跟繪畫有過一段因緣。
  也許將來老了,日子又閒下來,我會再度拾起畫筆。
  那時候,我保證畫得隨心所欲,也一定要畫幾幅如相片二的油畫。
  果若如此,別說是幾億元,若有人願意出一千元買它我就謝天謝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