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生

  沒錯,是「修生」,而不是「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」的修身。
  今天我要談的話題,是天主教的修生。
  什麼是天主教的修生?
  想要成為天主教的神父,之前要經過兩個階段,分別是「修生」以及「修士」。
  修生有點類似佛教的小沙彌。
  「類似」的意思就是不同。小沙彌已經受戒、出家,是正式的和尚,只是年齡不滿二十歲,所以又稱為「小和尚」。至於天主教的修生,只是一個「有意願」未來當神父的學生,不具備「神職人員」的資格,通常寄宿在教會學校,是一個接受教會「嚴格生活管理」的學生。
  我在國中一年級的時候,曾經當過半年的修生。這半年對我人生的影響,可能只比從軍二十七年要少一點。
  講起這段經歷,挺有意思的。
  我出身眷村,家門外十多公尺,就是天主教的教堂。
  距離如此之近,在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,天主堂偶爾會發放奶粉、奶酪、舊衣服……,我母親就順理成章地成為虔誠的教徒。甚至有好幾年,我母親是天主堂附設幼稚園的老師,也是村人口中的「邵老師」。一直到今天,有時碰到同村的友人,自我介紹時如果他們不記得我,只要說「我是邵老師的小兒子」,對方多半會「噢」一聲,表達理解的意思。
  身為邵老師的兒女,我們無可避免地要起帶頭作用,出生時全都受洗成為天主教徒。
  沒錯,我們家的四個小孩,都曾經是虔誠的天主教徒。從我有記憶開始,就經常在教堂進進出出。甚至今天,回想自己最年幼的一件事,能記得「歷歷在目」的,是某日經過天主堂的幼稚園,一位女老師問我叫什麼名字,我說了答案,她竟然脫口而出道:「你的聲音怎麼像小老頭啊!」
  唉,我粗啞的嗓門從兩、三歲就聽得出來。
  進出教堂的回憶佔了我幼年生活的一大部分。等到小學二、三年級,當我的頭頂可以搆到教堂祭壇的高度,理所當然就成為教堂「輔祭」的成員。
  什麼是輔祭?
  請參考相片一的說明。

相片一:前方兩位男孩就是彌撒儀式中的輔祭
  還記得第一次穿上輔祭的制服,心中那股悸動可以用「小鹿亂撞」來形容。
  總之,我的童年和教會結下不解之緣。管他教會的什麼活動,只要我能夠參加,都是必然的成員。而且在耳濡目染之下,我也慢慢相信世間真的有神。那位神,就是「無所不在、處處都在」唯一的真神──天主!
  講句題外話,「無所不在、處處都在」這八個字,可能是我這一生最早記下的「句子」。當時讀幼稚園,暑假參加聽經班,完全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,因此很努力地把它記在心裡。
  現在言歸正傳……
  小學畢業那年暑假,大溪修道院舉辦夏令營,行程是三天兩夜,我也不意外地報名參加了。那三天兩夜讓我第一次見識到神職人員的清修生活。這中間讓我記憶最深,甚至到今天都念念不忘的,是每天早餐就座以後,服務人員為每個人送上一粒現煎的荷包蛋。
  哇,那是何等的氣派與享受!
  單單那一粒荷包蛋,就讓我愛上修道院的生活。除此以外,修道院井然有序、安排好一切、事事都無須煩惱的平靜日子,也讓我留下難忘的印象。因而直到今天,我都能體會某些名人後來出家的原因。管他多麼有名、多麼有錢,每個人的人生其實都充滿了喜、怒、哀、懼、愛、惡、欲……,那是多令人煩惱的事呀!何不一傢伙全丟到爪哇國,一個人窩到教會,過著耳根清靜、清心無欲的生活?
  當然,那時我只有十二歲。年紀如此之輕,不可能有此深刻的體會。否則,誰能擔保,我今天不是一位神父?
  總之,就憑那每天早餐的一粒荷包蛋,我對修道院的生活就起了幾分嚮往。再加上同梯參加夏令營的朋友,部分是來自台北的修生,他們都和我建立了不錯的交情,私下也紛紛鼓勵我加入修生的行列。
  我懵懵懂懂地就同意了。
  夏令營的最後一天,負責此次活動的張右篤神父與我懇談。之後回到家,他也來到家裡和父母商量。我後來之所以會當修生,和張神父有絕對的關係。他是我見過最慈祥的長者,記憶中始終掛著一張燦然的笑臉(相片二)。即使我後來進入軍校,偶爾他來到僑愛,只要知道我在家,都會親自到我家和我聊天。

相片二:左邊是張神父年輕的相片,右邊是他年老以後的模樣
  經過張神父的勸說,母親同意了。至於父親,心裡雖反對,但想想孩子還小,未來充滿了變數,再加上修生吃、住、學費皆免費,也就沒有堅持己見。就這樣,我在父母以及張神父的帶領下,找了一個假日,前往台北的方濟中學,查看修道院的生活環境。
  方濟中學是天主教辦的學校,位於台北內湖,如今在車水馬龍的市區。想當年,它分男、女生部(女生部後來改名文德女中),舟車勞頓三、四個小時之後,來到的是一片荒山野地,男、女兩個校區就隔著一條馬路相望──頗符合我對修道院「不食人間煙火、男女相隔」的印象。
  接待我們的是方濟修道院的張自力修士,四十歲左右,我在夏令營時就認識(相片三)。


相片三:經常笑迷迷的張自力修士

  張修士熱情地帶領我們參觀校區,再帶我們去見校長。校長是學校裡唯一的一位神父,講話趾高氣揚。印象之中,他似乎只正眼看了我一次,和我父母沒談兩句話,就交代張修士去拿當年學校招生的數學試卷,要我當場考試。
  如今回頭查資料,這才明白那位神父不是校長。當時的校長是李默先「修女」,長時待在女生部,我沒見過,所以誤會了。總之,這位神父是男生部的最高長官,講話的口氣十分高傲冷漠,一副如果我考不過,就不收我當修生的味道。
  所幸數學是我的長項。經過現場應考、現場閱卷,我以高分通過了。
  得知我被錄取,張神父似乎比我還要高興。
  回到家,收拾簡單的行李,幾天之後我就隨同父親到方濟中學報到。這一離家,整整就是一個學期、五個多月。
  方濟中學包含高中部與初中部。
  高中部的素質不好,有許多問題學生,我還曾經看到高中部的學長打群架。
  至於初中部,素質整齊、教學嚴格,而且所有學生都必須住校。
  我入學的時候,學校總共有十二位修生,分別是高中六位、初中六位;所有修生的生活管理,全都交給張自力修士一個人負責。至於那位我以為是校長的神父,始終和我們保持著一段不算短的距離。到今天我仍記得他「高高在上」的面容,卻怎麼都想不起他姓啥叫啥。
  負責管理我們生活的張修士,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二號大好人(第一號是張右篤神父)。
  為什麼說他好?
  管理我們這十二個正值叛逆期的青少年,不管遇到多大的麻煩,張修士最多就是皺皺眉頭。他從來不發脾氣,甚至沒有對我們大聲講過一句話!而絕大部分的時刻,他就如相片三,臉上總是掛著一張笑迷迷的面容。
  在張修士如此這般理性、溫和的管理作風下,我們的生活井然有序,沒有任何壓力。就我的記憶,修生的日常作息如下:

  ○六○○:起床,盥洗。
  ○六三○:早課(到教堂祈禱唸經)。
  ○七○○:打掃環境。
  ○七三○:早餐。
  ○八○○:教室上課(四小時)。
  一二○○:中餐。
  一二三○:午睡。
  一三三○:教室上課(四小時)。
  一七三○:晚餐。
  一八○○:自由活動(洗澡)。
  一九○○:晚自習。
  二一○○:晚課(到教堂祈禱唸經)
  二一三○:自由活動(盥洗)。
  二二○○:上床就寢。

  幾乎像軍校一樣規律的生活。後來讀軍校,我經常違規犯紀。可是在修道院這半年,不單是我,我也從沒見過其他修生違反過。
  同樣都是學生,修生和一般的住校生有什麼差異?
  單從外表的穿著,完全看不出來。至於生活區域,除了八堂正課的教室以及吃飯的餐廳,其餘都有所區隔。
  我們專屬的生活區域包含衛浴、寢室、晚自習的教室,以及神父與修士的寢室和辦公室,再加上早課、晚課使用的小教堂(學校另有一座全校共用的大教堂),整整佔了某一棟「∟」型建築「頂樓(三樓)的一側」。
  這個修生專屬的生活空間,換個角度看就是「修道院」。這兒不要說是一般的學生,甚至連教職員都很少光臨平常的上課日,我們像一般學生混雜在人群之中,只是每天晚餐以後到次日早餐之前,修生的活動空間僅限於修道院。至於學校的其他同學,當然知道我們特殊的身分。也因為我們的身分特殊,無形之間就有一股約束力──我們要起示範作用,不能過度放縱自己。
  即使如此,我還是不改活潑外向的個性。
  記得有一次在操場打球,迎面走來兩個高中部的問題學生,其中一人指著我,大聲地對另一人說:「他媽的,這小子是修生,你信不信?」
  言外之意,我實在沒有修生的樣子。
  的確,對修生而言,我是過動兒。
  修生之中如果發生什麼違紀事件,十之八、九和我有關。
  例如這半年,修道院只發生一次打架,當事人之一就是我,對手是高我一年級的喬偉信。
  喬偉信也屬於活潑外向的個性。
  我們常玩在一起,有一天起了衝突而大打出手。他個頭比我小,沒多久就被我壓在地上。沒想到,這時他用額頭狠狠撞向我的右眼,除了痛得我呲牙裂嘴,還讓我留下一個黑眼圈。
  那黑眼圈腫得像一粒雞蛋,十幾天之後才復元。
  不幸的是,兩天之後的星期天,父母正好來修道院探望我。那是這半年他們唯一來的一次。唯一的一次,就看到寶貝小兒子瘀青浮腫的右眼,母親差點沒當場流下淚來。
  除了平常的上課日要「照表操課」,週六下午與週日也安排了集體活動,例如望彌撒、聽修士講道、打球(籃球、壘球、乒乓球)、清潔環境,或是偶爾舉辦的團體活動。
  大致來講,我們每天有早課、晚課,一星期參加兩、三次彌撒,週六與週日的下午才可以到操場打球。
  而離開學校的「校外活動」,整整一個學期只舉辦了兩次,分別是到碧湖(鄰近內湖的山區)烤肉,以及前往九份的教堂參觀。
  這兩次校外活動都是單日來回。
  換言之,半年修生生涯,我從來沒有睡過「不同的床」;離開校區,能看到外面花花世界的機會,總共也只有兩次。
  然而,就這兩次,我就肯定自己不適合當神父。因為只要來到校外,看到美女,即使那時只是國中一年級,心臟也會忍不住而怦怦亂跳。這是自然反應,跟我「想不想」毫不相干。害得我回到修道院,晚課時必須向天主懺悔。
  這半年,讓我記憶最深的就是聖誕節。那真是不得了的熱鬧!不單是修道院,全校都瀰漫著一股過節的氣氛。例如教室的布置比賽──透明的玻璃窗畫滿了各種圖案、公布欄的海報設計、裝飾聖誕樹、四處懸掛各種閃亮的聖誕燈……。
  最有趣的,是站在男生部的教室,可以清楚看見對面女生部教室的布置──她們在玻璃窗畫的圖案、寫的字句──似乎想向我們傳達什麼。反過來,調皮的同學也會畫一些,或是寫一些什麼「呼應」回去。
  至於修道院,慶祝活動更是一個接著一個。好比說製作唯妙唯肖的馬槽、布置晚自習的教室、乒乓球比賽、聖誕夜當天的團康競賽、吃聖誕大餐……。
  很熱鬧的一段時光,有兩件事尤其讓我印象深刻:
  第一是乒乓球比賽,我居然在十二位修生中得到冠軍!
  我能得到冠軍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不單是因為我的年紀最輕,更重要的,乒乓球是我們這群「無法外出」修生最主要,也最頻繁的運動。由於大家經常交手,誰優誰劣彼此都一清二楚。賽前,沒有一個人認為我會得到冠軍。正式比賽時,不知為什麼,幾位常贏我的老手卻都輸給了我。
  其次,為了聖誕樹,我和兩個學長爬進後山(方濟中學依山而建),挖了一棵約兩公尺高的松樹。試想一下,在濃密的樹叢中爬山、找樹、挖樹,再拖著一棵不算小的松樹下山,真的很辛苦啊!
  但是,為了神聖的聖誕,再辛苦也是值得。
  過完聖誕節就準備期末考,然後是放寒假。
  修生的寒假也比一般的住校生要短。
  放假時已經快要過農曆年,父親特別趕到學校接我回家。那天坐了三、四個小時的車,走進家門,已經接近晚上十點。看到我,二哥二話不說,起身拿了根家中自製的香腸,還特別挑了比較瘦的,在炭火上烤得滋滋滴油。
 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,是躺在自己的床上,吃著那根熱乎乎,又很有嚼勁的香腸。
  就在吃香腸的那一刻,我已經正式結束了修生生涯。不過,當時還是迷迷糊糊的,不曉得父親已代我提出離開修道院的要求。
  幾天之後,當我得知這結果,沒有反對,也沒特別高興,心情十分平靜。畢竟太年輕,什麼是未來、什麼是前途,我一點兒也不在意。或是換個講法,我覺得自己有點麻木。例如離家半年,這中間我有特別想家嗎?
  沒有。
  半年後回到家,有特別高興嗎?
  也沒有。
  知道不必再當修生,有任何懷念嗎?
  還是沒有。
  正如同當年出國留學,整整兩年,我從不曾懷念台灣的燒餅、油條……,或是管他什麼。
  有又如何、沒有又如何──可能從很小很小,我就養成了這種「什麼事都不太在乎」的個性。
  半年的修生生涯,對整個人生來說,實在是小而又小、短而又短。可是,它卻對我產生很深遠的影響。例如,僑愛國小我讀了六年,大溪國中兩年半,兩個學校的校歌如今我一句都不記得。可是,只讀了半年的方濟中學,它的校歌到此刻我都能朗朗上口。
  為什麼呢?
  想了半天,除了「朝夕相處」,大概就是「發自內心」。
  不管做什麼事,如果發自內心,必定事半功倍。
  方濟中學的修生生活類似什麼呢?
  套用今天大家最熟習的畫面,那簡直就是《哈利波特》魔法學校的翻版。只是他們學的是魔法,我們學的是聖經。由於朝夕相處、天天耳提面命,內心又有堅實的信仰做基礎,因而心性穩定,學習的效果好,影響也就深遠。到今天,我個性裡面還有一塊善良的角落,應該就是那時候埋下的種子。
  如今回頭想一想,我覺得天主教最可惜的,是限制神父的婚姻。
  凡是違背大自然的法則,管他什麼法則,做起來必定「事倍功半」。
  好比說,當初那十二位修士,假如要我做一個粗淺的劃分,至少有一半算得上「優秀」。
  例如當時的初中部,有一位三年級姓姚的修生,每一次都考全校第一名。至於我,第一次段考考到全校二十幾名,第二次段考十幾名,最終的期末考則進步到第五名。
  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?
  因為前三名可以拿到一筆不算少的獎學金(五百元、三百元、兩百元)。我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快要拿到獎學金,卻突然轉學,真令人懊惱啊!
  總之,那十二位修生的平均素質不錯。可惜,後來當神父的只有一位,是現今新營天主堂的黃敏正神父(相片四)。

相片一:中間穿袍服的就是黃敏正神父
  其餘十一位修生為什麼半途而廢呢?
  別人是什麼原因,我不清楚。至於我,最主要的因素就是不准結婚。如果神父可以結婚,講句不誇張的話,我當神父的可能性超過七、八成。又假如今天我是神父,我有信心會成為一位「極有說服力」的傳道家。
  非常非常可惜,教會不准神父結婚,這讓多少優秀、有心奉獻神職的信徒卻步!
  假如你不同意這觀點,不妨比較一下牧師與神父的素質。
  為什麼拿牧師與神父做比較?
  因為他們擁有相同的「大老闆」,信奉相同的教義(聖經),猶如兩位孿生兄弟。
  假如你見的樣本夠多,必然會發現:牧師的平均素質優於神父。
  若是不信,請多參加基督教的佈道大會,去看看他們擁有多少「能言善道」又「一表人才」的牧師!
  天主教呢?
  難聽的話我不想講,你自己慢慢看吧。
  都是神職人員,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差異?
  很簡單,基督教的牧師可以結婚,天主教的神父不能。
  再講一次:凡是違背大自然的法則,做起來必定事倍功半。
  什麼是大自然的法則?
  天主創世,不就捏了亞當與夏娃這一對戀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