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靶

  進入軍校以前,我誤以為軍校學生終日與槍炮為伍。
  沒想到讀了七年軍校,只有在陸官入伍受訓時,曾經有實彈打靶的經驗。
  是的,海軍官校整整七年的學生生涯,我從不曾使用真槍進行過一次實彈射擊。
  因而入伍訓練的實彈射擊,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  相信每一個入伍生都記得,當年在南台灣的盛暑之下,大夥頭頂鋼盔、鼻尖滴汗、身子趴在黃土地上進行射前訓練的苦事。
  簡單的「吸氣、閉氣、扣扳機」,我們反反覆覆練了又練。
  記得有一天,可能是練煩了,為了增加眾人的學習樂趣,排長特別安排「射擊立姿」比賽。
  所謂「射擊立姿」如圖一。

圖一:射擊立姿
  比賽就是一動不動地保持這個姿勢,看誰持續的時間最久。
  相信你也看得懂──與其說是「比賽」,其實在「整人」。
  沒辦法,那就是入伍訓練。
  排長挑了三名參賽者,分別來自陸、海、空三軍官校。
  因為是整人,理所當然地選了平日最調皮搗蛋的入伍生。
  海軍官校的代表是我。
  空軍官校的代表是汪旋周。
  知道誰是汪旋周嗎?
  他是現今總統府侍衛長。

相片一:總統府侍衛長汪旋周中將
  當年參加射擊立姿比賽,誰想得到那個調皮搗蛋的入伍生會有這麼一天!
  也因為我們都屬於調皮搗蛋的個性,入伍受訓時就建立不錯的交情。
  後來我退伍,汪旋周就讀位於龍潭國防大學的戰爭學院,有一天還就近到我家晚餐。
  後來看到他一路高升,甚至當上馬總統的侍衛長,我很為他高興。
  除了我和汪旋周,陸軍官校的代表是「谷伍生」──非常特殊的名字。
  因為入伍受訓,和長官講話要先報自己的「身分」和「名字」,因而常聽到他扯開喉嚨高喊:「入伍生谷伍生報告,……
  我們三個分別畢業於三軍幼校,那時被連上某些長官戲稱是「幼校三惡霸」。
  射擊立姿「整人賽」就由我們三個人參加。
  後來我得到冠軍。
  說「冠軍」當然是自抬身價,其實就是身體比較強壯,一動不動的姿勢撐得最久。
  而且記憶之中,他們兩人放棄之後,我一個人還撐了很久。
  由此可見,我學生時是何等孔武有力!
  那種「吸氣、閉氣」、一動不動的姿勢對我易如反掌,再加上我年輕時熱愛運動、極少看書,因而視力獲得極佳的保護(至今雙眼裸視仍有1.5實力),以致後來實彈射擊得到「滿靶」的成績。
  所謂「滿靶」就是十發全命中。
  那可不容易,因為射擊距離足足有三百碼,目標(人形靶)看起來小如一粒綠豆。
  我們這班有十二名班兵,射得滿靶的只有我一個。
  其他若能射中五、六發,已經是不錯的成績。
  也因為我射得準,後來入伍生連隊的射擊比賽(每個入伍生都參加,每人射擊十發),在班長的掩護下,我除了代表自己,還頂替其他五個班兵比賽(我排第一,再依序頂替排在第三、第五、第七、第九、第十一的班兵)
  我總共射擊六次。
  猜得到六十發子彈我命中幾發嗎?
  五十七發!
  也就是三個滿靶、三個九發──這是很不得了的成績啊!
  射擊比賽結束,我感覺自己走路都有風。
  從此之後,我很清楚自己極適合擔任狙擊兵。
  可惜海軍沒有狙擊兵,我是英雄無用武之地。
  直到畢業後第三年,我擔任玉山艦兵器長,負責訓練一三一艦隊參加「國軍運動大會」的選手,才再次發揮了這項專長。
  我們參加乙組比賽,包含空軍九個連隊、海軍六個艦隊,總計十五個單位團體競賽。
  比賽項目只有三項,分別是兩百公尺武裝泳、三千公尺武裝賽跑,以及一百碼實彈射擊(每人射擊六發)
  有了入伍打靶的經驗,我依樣畫葫蘆,先從「吸氣、閉氣、扣扳機」的射前訓練開始,等到基本動作都落實了,才帶著眾人到陸戰隊步槍靶場進行實彈射擊。
  第一次對著百碼之外的人形靶,大小有如一粒花生,比陸官三百碼之外的綠豆大了許多,以為不會有什麼問題,沒想到一陣砰砰槍響後,成績令人慘不忍睹。
  許多選手一彈沒中,少數能命中兩、三發都算不錯的成績。
  不得已,我親自下場示範,卻也只命中三發。
  那時我還暗自慚愧,以為年久未練,射擊技巧生澀了。
  其他官員則建議繼續落實射前訓練,然後多找機會到靶場射擊。
  只要勤練苦練,必有練出頭的一天!
  理論如此,然而事後我左思右想,越想就覺得越不對勁。
  射擊距離只有一百碼,六十多個人,居然沒有一個人射得滿靶!
  全都眼花看不準嗎?
  怎麼可能?
  難道是槍的問題?
  為了澄清疑慮,我令眾人自製靶紙──使用粗鐵絲繞著彈藥箱圈成方形,上面貼一張A3白紙,正中使用五元硬幣(跟現今五十硬幣大小差不多)畫一個圓,圓的內部再塗滿紅色。
  不太大的方形靶紙,在海軍危險品碼頭附近的「手槍靶場」,射擊距離僅十多公尺。
  距離如此之近,除非是瞎子,步槍子彈絕無可能打到靶紙之外。
  這就是「校準射擊」──每人射擊三發,再取彈著的平均中心進行槍支「準心調校」。
  第一次校準射擊,我親自帶頭示範。
  我隨手拿了一把步槍,裝上彈夾,趴在射擊位置,瞄準不遠處的靶紙。
  在眾目睽睽之下,我吸氣、閉氣,扣下扳機射出第一發子彈。
  只見靶紙正中那粒不太大的紅圓,在槍聲之後,中心出現一小粒黑點。
  距離不遠,即使站在原地大家也都看得一清二楚,以致情不自禁發出「哇」的讚嘆。
  我才暗暗得意,卻不料第二聲槍響之後卻不見彈著!
  怎麼會錯失那麼大的一張靶紙呢!
  我定了定神,緊接著再射一發,卻也不知射到哪兒去了?
  實在是很丟人,因為先前我還跟大夥吹噓自己入伍受訓時的打靶成績。
  今天是怎麼回事呢?
  我滿腹狐疑站起身來,大步走向前,直走到達靶紙之前才看清楚,原來是三發命中在同一個位置。
  三個彈孔有很小很小的差距,遠看是一個圓,近看才確定是三個彈孔所留下的痕跡。
  果不其然是神射手啊!
  那一刻,你說我有驕傲就有多驕傲。
  瞧見如此精準的結果,大夥無不躍躍欲試,經過半天在手槍靶場的校準射擊,接著再到步槍靶場,成績果然突飛猛進。
  如果槍支沒問題,剩下的就是熟能生巧──多多到步槍靶場進行實彈射擊。
  很簡單的道理,但幾次到步槍靶場射擊之後,成績卻穩定地慢慢往下掉落。
  大家都迷糊了!
  迫不得已,我再次帶著眾人回到手槍靶場,重新進行校準射擊。
  這次射擊,每個人射出三發子彈所形成的「三角形」都不大──顯示射擊技巧進步了,然而平均彈著和靶心都有一段不小的偏差。
  這證明了什麼?
  我們使用的槍支老舊,準心不單不準,即使調校回去,久了也會因震動而產生偏差。
  原來海軍使用的步槍都接收自陸軍淘汰的老舊槍支,機械年久失修、多有磨損、間隙過大,經過激烈震動便會偏離原位。
  而射擊產生的後座力就是激烈震動。
  發現了這個事實,我減低步槍靶場的射擊次數。只在正式比賽當日,清早帶著眾人前往手槍靶場進行校準射擊,然後把「準心」附近的機件鎖死,每個人再小心翼翼捧著自己的步槍,像照顧心愛的女朋友一樣,直到趕赴靶場參加正式比賽。
  那一天,我們就靠著這一點小小的技巧,得到「出類拔萃」的射擊成績。
  也因為遙遙領先其他單位的射擊成績,我所代表的一三一艦隊獲得當年乙組競賽的總冠軍。
  事後碰到其他參賽艦隊的帶隊官(都是艦長,遠比我當時要資深),幾乎個個都懷疑我們作弊,否則不可能獲得如此高的成績。
  這段往事能帶給我們什麼教訓?
  遇到困難或遭逢失敗的時候,單單埋頭苦幹是沒用的。
  就如同當年射擊比賽,大部分單位都是勤練苦練,練得遠比我們要辛苦。
  可惜,他們不懂得從失敗的經驗中找出疑惑;然後,更重要的,要想出一個科學的方法證明心中的疑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