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漫留學路

  講到我的學歷──波士頓大學系統工程碩士──多少讓人以為我是勤奮用功的好學生。
  其實,全然不是那麼回事。
  我之所以投身軍校,就是因為不喜歡讀書。出國讀碩士,不單沒有興趣,即使有興趣也不可能。
  為什麼不可能?
  海軍官校學的是什麼?
  什麼兵器系統、艦船操縱、船藝、海軍作戰……,大半和軍事知識有關。少部分和民間大學有關連的,諸如物理、微積分、電子、化學、電腦概論……,不僅學分少,也從來沒有認真學習過。更何況,英文是我的致命傷;到美國留學讀碩士,簡直比要我飛奔月球更困難。
  官校畢業以後,慢慢了解海軍的生態。這才發現,海軍號稱「半個外交官」,想要在海軍有所發展,最好有出國進修的經歷。
  沒有國外經歷的軍官在海軍叫「土海軍」。想想這個「土」字──誰願意承擔?
  於是,只要有辦法,都想出國。至於出國的方式,在我那年代大約有兩種名目、三種途徑:
  一、攻讀碩士:考取「國防科技獎學金」,進入一般民間大學。
  二、接受軍售訓練:
  ﹙一﹚軍官班次:學習較高層次的戰術思想。例如「反潛軍官班」、「作戰軍官班」。
  ﹙二﹚士官班次:學習基層的技術維修。例如魚雷、反潛火箭、飛彈發射架的維修與保養。
  外行人可能很難理解,那年頭有發展的軍官很少動到攻讀碩士的念頭(最近已有改變)。大部分職業軍官的觀念是:假如想讀書,就不要進軍校;既然進了軍校,自然是想在軍中有一番作為。
  如何在軍中有一番作為?
  在工作崗位努力表現,認識更多長官,也讓更多長官肯定你的付出。出國讀碩士,一去兩年。這兩年你在海軍如同消失了。假如在國外不努力和國內長官維持連繫,海軍根本就忘了還有你這號人物。
  再講現實一點,出國讀書是「浪費」時間。
  人生沒有幾個兩年可以浪費。
  至於攻讀碩士學得的學問,海軍幾乎全用不上,薪水也不會多一毛錢,佔的職缺不會更好。因此,除非厭倦海上生涯,想留在陸地混一個教職,很少人願意出國浪費兩年。
  不願意浪費兩年,又想取得國外經歷,多數軍官選擇「軍售訓練」的途徑。
  軍售訓練的士官班雖名為「士官」,卻因為絕大部分的士官無法通過英語鑑定考試,最後以這個名義出國的還是軍官。又由於士官班學的是基層技術,要從最基本的理論學起,所以訓期較長,少則半年,多逾一年;學的又是「基層技術」,有發展的軍官都不願報考。
  軍官的第一選擇,當然是報名名實相符的「軍官班」。軍官班的訓期只有十週左右,學的是高層次的作戰理論;訓期中會安排參訪或見學,等於在美國免費四處旅遊,優秀的軍官都列為第一志願。
  不幸的是,軍官班的班次少,每年的總訓員屈指可數,報考的全是各年班的佼佼者。而考選的兩大標準,一是英文聽力測驗,二是和高級長官的關係。
  英文聽力是我的弱項,剛畢業時在海軍我也沒有任何人脈可尋,因此很清楚,我不可能考上軍官班,又不願意委身士官班,當一個「土海軍」覺得丟人;想要出國,唯一的途徑就是攻讀碩士。
  往碩士這條路上走,是因為我在軍中不夠優秀、關係不夠,被逼出來的。
  當然,說優秀的軍官不願意攻讀碩士,並不代表就沒有人跟我們競爭。
  每年還是有幾十個人在爭奪幾個名額。這中間有一大部分是中正理工學院的「正科生」。
  所謂正科生,就是他在大學學的科系,和他想要選修的碩士科系相同。
  我們官校這些半路出家的學生,難以和正科生一較高下。就算僥倖考上獎學金,送到國外,也幾乎跟不上學校的課業進度。為了彌補官校學習的不足,海軍官校成立「科技先修班」;考上先修班便可暫時脫離軍隊生活,重回官校當整整一年的學生。
  科技先修班要考英文、國文、微積分、物理四科。我草草準備兩、三個月,英文、國文鬼混一通,微積分完全看不懂,只有物理考得得心應手。
  科技先修班每年要錄取固定名額(我那一年是十二名)。當大家考的成績都很爛的時候,就選十二個「不太爛」的考生過關。
  就因為物理一科傑出的表現,我得到不太爛的成績,順利進入科技先修班,之後展開一年的讀書生涯。
  讀什麼書呢?
  完全看次年要考什麼科目。
  次年要考的科目又和海軍總部的「教育計畫」有關。
  我們查了教育計畫,次年有六個「電腦科學」名額,於是十二個人一窩蜂地選擇「電腦科學」。
  考碩士的共通科目是微積分,電腦科學的專業科目是「資料結構」與「計算機概論」。此外,因為要到美國民間大學,托福的最低標準是五百三十分。換言之,我要在這一年的時間學習三個科目──微積分、資料結構、計算機概論,以及托福考過五百三十分。
  再看這四科,除了英文有一點基礎,其餘三科可說是從零開始。
  為了考托福,我買了一套教材,每天抽空看一看。讀了幾個月,準備先「試考」一次累積一些經驗,再到台北參加補習班。萬萬沒料到,第一次試考居然考了五百五十三分!
  至於微積分,海軍官校有一位名師,中正理工學院畢業的中校教官,是全省補教界赫赫有名的「蕭一理」。我有幸承蒙蕭老師的教導,每週一、二在官校學習微積分,學了半年,功力大為精進。
  計算機概論和資料結構就沒那麼幸運,因為官校沒有適當的師資,只得在週三到週六前往台北參加補習班。
  我這一輩子唯一參加的一次補習,就在那一年。
  也在這一年,因北上租屋住在公館,鄰近台大,認識了在台大工作的老婆。
  能不能順利出國修碩士還不知,卻先認識了一個擁有碩士學位的女朋友。
  半年之後,科技先修班的課程和台北的補習雙雙結束,我們重回官校全力準備大考。大約半年時間,除了偶爾到台北約會,就是關起門來天天讀書。那時生活清苦,似乎有那麼一點「十年寒窗無人問,一舉成名天下知」的感覺。
  可惜……,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可惜,臨大考前十天不到,總部突然通知,今年的科系只有「系統工程」與「電子工程」各一名。
  天啦,六個「電腦科學」的員額全數取消!這消息對我們猶如青天霹靂,一時之間大家全失了方寸,紛紛查詢這兩個科系所要考的專業科目。
  系統工程是「機械設計」和「電子」。
  電子工程是「物理」和「電子」。
  電子在官校雖然學過,但連皮毛都談不上。
  我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放棄。
  想到一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水,我懷憂喪志地在床上躺了一天。忽然想到,只要「不太爛」就會考取的大原則,頓時精神一振!
  想想看,我托福已過,微積分有八、九成的把握,物理又是我的長項,唯一陌生的是電子,怕什麼呢?
  我火速決定轉考「電子工程」。
  才有這念頭,我們年班的「永遠」第一名,也是那年我在科技先修班的同學Y君,私下跑來找我商量。他想考電子工程,希望我錯開競爭,選擇報考系統工程。
  Y先說明他必須考電子工程的理由。講什麼如今我全忘了,只記得當時連連點頭。接著分析,假如我們能分開各考一科,必然是各科的優勝者──這點我也同意。
  只是,轉考系統工程要應付兩科。「電子」還學了點皮毛,「機械設計」那是連聽都沒聽過。所幸,中正理工學院造船系有機械設計這門課。我到圖書館借了教材──一本比無字天書還難的艱澀教材,囫圇吞棗硬是看了幾天。至於電子,我請官校的教官為我來個「考前大猜題」。只上了兩個小時的課,就因負荷不了而請教官打住。
  就這樣,苦讀一年的兩科沒考,準備幾天的兩科匆匆上陣。
  這一生,我各方面的運氣都差,唯一的例外是考運。
  大考那天我翻開考卷一看,只覺得考題有點眼熟,管他真會假會,振筆直書,把整張答案卷寫得密密麻麻──相信老師改到這樣的考卷,就算答案全錯,基於同情也會給幾分。
  結果考幾分我不清楚,但真如Y所料,我們都順利考上國防科技獎學金。
  那一年,全海軍只有我們兩人考上碩士獎學金。想想我的讀書背景,不難臆測到國外讀碩士對我有多大的壓力!
  我拿的是公費獎學金,只能選擇考上的科系──系統工程。
  什麼是系統工程?我完全沒概念。只能從準備「機械設計」的過程中,感覺這是一門「極其枯燥」的學問。
  機械設計典型的考題如下:使用某某材質、某某螺紋、某某長度的螺絲釘,結合兩塊某某重量、某某厚度的鋼版。請問螺絲釘最細的直徑是多少?
  毫無疑問,系統工程和設計機械裝備有關。這可是硬邦邦、枯燥,又沒有生命的學問啊!
  考上獎學金,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查詢進一步的資料。這才發現「系統工程」底下又細分好幾個科系,其中之一是「軟體工程」。
  軟體工程就是撰寫電腦程式。這工作和我原先準備的「電腦科學」息息相關。
  這一發現讓我又驚又喜,不僅一年的苦讀沒有浪費,更符合我「喜好思考」的個性。
  於是,「軟體工程」成為我選擇的碩士學科。
  接著要選校。
  職業軍官出國讀書,取得「出國」的經歷是第一要務;至於學位,只要能過關,管他什麼學校、什麼科系,我全不在意。不過,由於經費的限制,我很在意生活費的高低。因而開始之初,我全力尋找「落後地區」的學校。
  那時候沒有網路,只能看到有限的書面資料。印象最深的是亞利桑那州一望無際的沙漠、巨大的仙人掌,讓我相信那兒的生活水平很低。因此一度把亞利桑那大學列為第一選擇。直到老婆考上教育部公費獎學金,同一時間要前往英國留學(她是博士獎學金,限定求學地區在歐洲),這才在地圖上選了「最靠近英國」的波士頓。



  波士頓有三大名校──哈佛、MIT、波士頓大學。前兩個學校我想都不敢想,只好選擇排名第三的波士頓大學。
  若非為了老婆,我絕不會選擇生活費高昂的波士頓,很可能會前往滿是沙漠和仙人掌的亞利桑那。
  我在出國前三個月結婚,新婚燕爾夫妻二人便各奔東西。又由於那年頭軍中禁止夫妻同時出國,因此結婚只是形式,沒有正式登記。就法律而言,我們不是夫妻。
  我先離台,老婆送我到機場,回家後大哭一場。
  我沒有任何離情,因為滿腦子裝的都是美國。這中間有害怕、有憂慮、有茫然……,什麼都有,就是沒有喜悅。從到美國的第一天開始,我日日夜夜盼望著回國的那一天。此刻我仍能清楚地記得,當時站在波士頓機場,兩眼凝視著起飛的飛機,心中想:如果這是我學成歸國,飛回台灣的飛機該有多好!
  一直到今天,我仍然無法適應國外的生活,也從不羨慕旅居國外的友人。我始終認為生活在國外很辛苦、很孤獨──或許不是這樣;但是沒辦法,我就是這樣感覺。
  到了美國,波士頓同學會派人接機,並安排我暫住台灣留學生家中。
  那位同學第一天教我做的第一餐,是如何處理「清蒸波士頓龍蝦」──聽起來很愜意,其實是拿一根筷子,從活蹦亂跳的龍蝦屁眼捅進去,從腹部貫穿而上,再抽出筷子,放尿!
  如果不這麼做,蒸出來的龍蝦會有一股尿騷味──這句叮嚀我銘記在心。至今被我拿筷子捅過屁眼的龍蝦,鐵定不少於三、四十隻。
  開學以後我戰戰兢兢,即使英文聽得半懂不懂,上課一樣勤記筆記,回宿舍再三翻看,並重新用「紅、藍、黑」三色筆寫下重點與心得。
  寫作業必也抱著「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」的心情,檢查再檢查,非得要確定拿個高分。
  至於考試,管他大考小考,考前的努力可說是廢寢忘食。
  以前在國內讀書,管他是國小、國中、幼校或官校,考前能把應考的範圍讀完「一遍」已屬難能可貴;在美國第一年,往往讀了兩、三遍。
  為什麼如此用功?
  第一,我怕。總以為自己半路出家,不全力衝刺不可能拿到學位。
  第二,我窮。軍方每月發給我六百五十元生活費。先要繳房租三百五十元,剩下的錢要通車、要付電話費、要買日常生活用品、要吃飯……,勉強僅夠糊口。
  第三,我閒。因為窮,必須杜絕大部分的交際應酬;再加上人生地不熟,日常生活可說是閒到發慌。
  我這才明白,為什麼許多中國留學生在國外名列前茅。美國人假日要約會、要玩、要開派對、要看球賽、要和家人聚會……。我們卻是看書、看書,還是看書。考試再輸人家,豈不是笨蛋?
  波士頓大學的碩士學位要求三十六個學分(大約十二科)。我第一年(兩個學期加上暑修)就修了三十六個學分。除了選修「英文寫作」拿了「A」,其餘十一科拿了十一個A。
  可惜美國的成績單上只記載「A、B、C……」,而不是分數,更沒有名次。否則,十一個A當中可能有七、八科是全班第一。
  可以這麼講,我要是再努力一點,一年就可以拿到碩士學位,而且很可能是全系的第一名。
  讀完一年我對取得學位是篤定踏實,再也沒有任何畏懼,就鼓動老婆放棄博士學位,來美國和我同住。正巧老婆也拿到第二個碩士學位(她原先就是台大碩士,出國一年拿到第二個碩士)。想想老公一個人在美國,可能有許多誘惑,再加上婚姻沒有法律保障,於是一咬牙,放棄獎學金,飛到美國當了一年家庭主婦。
  第二年有老婆相伴,整整兩學期我只修了五科,拿到三個A,一個「B+」,一個C──和第一年的成績相比,直有天壤之別!
  也不是我那麼貪玩,成績差的兩科都有特別原因。
  B+那科根本沒有家庭作業,從頭到尾也沒有任何大小考試,只在期末繳了一篇「專題報告」,配合著要在課堂說明報告的內容。那年頭要我公開講英語已是強人所難,偏偏又不幸,我是那堂課安排報告的最後一個學生。前面的學生都因話多而超時,輪到我的時候,時間剩不到原先預定的一半。我起身講沒多久,下課的鈴聲響了,底下的學生頻頻看錶,教授也不斷對我使眼色。
  C那科更可恨,全班只有五個學生。除了我,另有兩男兩女,都是白人。兩個男同學都是系裡極為活躍的助教,兩個女同學都是金髮碧眼大美女,假如她們自我介紹是電影明星,我也不意外。
  這堂課因為學生少,所有家庭作業都是「teamwork──五個學生合寫一篇報告。大約每一、兩個禮拜繳交一篇報告,每篇報告大家要集合討論三、五次。每次討論他們先是天南地北閒扯半天,再一邊開玩笑、一邊談正事。
  假如這兩個美女都是中國人,我也願意跟她們閒扯。
  扯到地老天荒我也不介意。
  可惜,我英文會話能力不好,每次討論都如坐針氈。
  偏偏更不幸,這堂課只有唯一的一次期末考。考卷的第一道題目是:除了你自己,你認為班上其他四位同學該給什麼分數?
  假如今天重回美國讀書,我一定會遵守兩大選課原則:
  一、教授要求必須嚴格:有些教授真的在鬼混,從頭到尾沒有家庭作業、沒有大小考──能夠想像他自己有多輕鬆,又如何公平評分?
  二、學生的人數不能太少。學生太少,每個人都是課堂的重點,許多時候逼得你不得不講話。在美國上課,別人不會因為你是外國人而刻意放慢講話的速度,單單是聽他們講話就有很大的壓力。
  美國求學想要得高分,記牢我說的兩大選課原則。
  第二年由於課業很輕鬆,曾經動過打工賺錢的念頭,也有中國餐館主動問我,願不願意兼差擔任外送的工作?我考慮了一晚。想到自己在國內畢竟是一個有點身分的軍官,為什麼到了美國白人社會,就淪為外送的小弟?
  去他的!
  從此我再也沒有動過打工賺錢的念頭。
  自尊心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優點,也是最大的缺點。
  拿到碩士學位那年我三十歲,同年五月底,我帶著懷孕六個月的老婆返國,兩人所有的財產就是新台幣四萬多元──沒有車子、沒有房子、沒有股票,甚至連鍋盤碗筷和傢俱也沒,更無法期望親人給我們任何財力資助。面對即將在盛暑臨盆的老婆,我連買一台冷氣的勇氣都沒。
  沒有免費的自尊心,那必須付出代價!
  回國至今,一眨眼過了二十年。當年和我一同考上獎學金的Y君,後來再度出國進修,得到普渡大學電子工程學博士,退伍後在民間電腦公司找到第二春,後來再轉至大學擔任教授。
  至於我,除了國外求學那兩年,一輩子未再從事和「軟體工程」有關的業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