軍旅生涯廿七年(三)海官

  返回海官那天早上,大家換穿那久違、令人懷念、帥呆了的白軍服。
  離開陸官不是坐上車就走,而是有一個程序──必須由海官四年級的學習幹部把我們「正式」領回去。先是簡單的交接儀式,然後帶領我們「昂首闊步」離開陸官(相片一)。
相片一:昂首跨步離開陸官
  注意相片一,那在陸官校區,兩旁列隊歡送的是陸官學生。走在最前面,右手執劍的是學習中隊長,後面排頭四位都是學習幹部。
  瞧瞧相片中他們昂首跨步的樣子。
  那一天,我們深深感覺是揚眉吐氣的一刻。
  懷著興奮的心情回到學校,滿心以為會受到海官學長熱烈的歡迎。卻不料,海軍官校的新生入校還有另一項傳統──通過大門,必須一路踢正步到路的盡頭(相片二)。
相片二:新生必須踢正步進入學校
  這段路可能有兩、三百公尺,兩旁站滿了學長。他們不是鼓掌歡迎我們,而是虎視眈眈盯著我們,從頭到尾吼聲、喝斥聲不斷,嚇得新生手忙腳亂(相片二可為證明)。
  從踏進校門的第一步,就是一場震撼教育!
  不過,海官不管多麼嚴格,畢竟是自己的學校,心裡有認同感,整個感覺就不一樣。更何況,海官的管理與要求遠比陸官合理,樣樣都和陸官大不相同。好比說,我在海軍二十七年,從來沒有看過一個軍官在隊伍面前使用髒話罵其他軍官。可是,同樣的情形在陸軍非常普遍。
  海軍自認是「國際兵種」、「半個外交官」,常以「加入海軍,環遊世界」鼓勵後進學弟,也自認是溫文爾雅的儒將;除了管教合理,也比較注重人格與尊嚴,很少罰學弟下跪,更少命令學弟在地上爬行。
  若是不服氣,有時還可和學長據理力爭一下。
  至於陸軍,那是去他媽的少廢話,教你幹什麼,你就幹什麼。
  假如是一般民間大學,海官人性化的管理必然比較恰當。但是對於軍校學生,那可就未必。
  有一利就有一弊,走遍天下都如此。
  海官四年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社團活動,讀書仍然是我最討厭的工作。記憶中,我上課的時候常常睡覺。我也搞不清楚,官校時期的我為什麼那麼喜愛睡覺?國中之前我上課從來不覺得疲倦,進入幼校偶爾會打瞌睡;至於官校,套用某位英文老師某天上課對我的批評:「你上課不是睡覺就是講話。」
  的確,不知為什麼,坐在教室裡面聽課(尤其是文科),我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感覺疲累。一旦下課,細胞又全都活了過來。
  至於考試成績,平均在年班二十名左右。這和幼校平均第五名有一段差距。但如果扣除「非幼校直升」──高中畢業才考入的聯招生,我仍是年班第五名左右。
  即使我不太讀書,能有二十個同學的成績贏過我,也不是容易的事。
  的確,本年班同學的素質不錯,是海軍官校有史以來碩士、博士最多的一屆。畢業時一百七十二位同學,後來有十位得到博士,三十餘位得到碩士。學生時期常和我玩在一起的十多位好同學,如今散居在世界各地,像是加拿大、加州、華盛頓、香港、上海、昆山、台北、天堂(或地獄)……,各自在不同的崗位從事截然不同的工作。
  實在是始料未及啊!
  若問學生時期的我們,總認為自己是職業軍人,一輩子都會待在軍中。誰知道,如今大家都在為自己事業的第二春打拚!
  總之,我在官校求學期間對課業沒興趣,也始終提不起精神,可以用一句話總結──乏善可陳。
  所以,我就不陳了。
  至於社團活動,不單是官校四年生活回憶的主軸,也影響了我的一生。
 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辯論社。
  憑良心說,我對公開講演不單沒有興趣,根本是畏懼。因此,當辯論社學長利用晚自習到教室招生,我直覺的反應就是連連搖頭拒絕。
  幾個學長私下把我找去,強力勸說我加入。
  這讓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。
  我相信,這定然和我反應快,被罰的時候喜歡講道理,有時候堵得學長都啞口無言有關。不過,我對公開講演十分畏懼,接連拒絕了幾次。然而抵不過幾個學長一連幾天的軟硬兼施,最終還是屈服了。抱著且戰且走的心情加入辯論社,後來發現「吵來吵去」挺適合我的個性,因而積極投入,很用心地學習辯論技巧。

  沒幾個月到成功大學參加正式比賽。反正就是「吵」,連吵幾場下來竟然得了團體冠軍,頒獎時也意外獲得個人「最佳質詢獎」(相片三)。


             相片三:我獲得的第一面辯論獎牌

  宣布得獎的瞬間,是我人生非常重要的一刻。之前完全沒有得獎的自信,乍然間聽到自己的名字,有點恍惚地走上講台,好半天心裡才有驚喜的反應。
  我聲音沙啞得像鴨子,非常不適合演講。能夠在演辯界出頭,靠的是機智反應和誠懇的態度。
  許多選手的聲音悅耳動聽,神態卻少了真誠,只是讓別人感覺他在進行一場演講──稿子很可能是別人寫的,講的全不是內心的話,這要如何感動別人?
  最感人的話是實話,也就是發自內心的話。
  辯論社的成功讓我對公開演講產生了自信。今天能夠在課堂上侃侃而談,和當年在辯論社累積的經驗很有關係。
  除了辯論社,第二個和我關係密切的是美工社。
  因為我會油畫,自然而然成為美工社的一員,甚至四年級時有一陣子還擔任美工社社長。
  為什麼我沒當辯論社社長?
  因為有一位好同學想當辯論社社長──我心裡清楚,於是拒絕別人的擁護,轉而推薦那位同學出任社長。
  這輩子我很少跟別人爭什麼東西。
  想要嗎?
  請拿走。
  這世界我真正在乎,決心要抓在手中的東西少之又少。
  至於美工社社長,對不起,那有點像「工頭」,沒人願意當,這才輪到我。
  進入官校,我仍是小過不斷、大錯偶犯。
  有一次晚點名,隊伍集合時學習幹部反覆解散、集合。大家跑來跑去,慌亂中難免擦撞到別人。有一個同學人高馬大,平常同學就怕他;當我不小心撞到他,他竟然用手肘頂我一下。
  我回過身就對著他一陣亂打。
  又有一次在大操場練習正步,我們被學習幹部罰繞操場肩槍齊步走,帶隊的是自己同學。當隊伍遠離學長,某位同學突然配合腳步的節拍輕哼《抓泥鰍》。
  一時之間許多同學跟著哼起來。
  我不喜歡唱歌,更不會唱《抓泥鰍》。出於好玩的心理,也跟著輕哼調子。
  等繞回升旗台,學長把隊伍留下,揚聲問:「剛才哪些人在唱歌?」
  沒想到,全隊竟然只有我一個人舉手。
  學長清楚那是「合音」,也表示至少有幾十個人,追問半天再沒人承認,束手無策之際又罰大家繞操場繼續肩槍齊步走。下課以後,我以為這事情就過去了。卻不料,晚餐後學習幹部在大餐廳宣布事情,竟當著全校長官和學生的面,把我叫到飯廳中央,說我上陸操課時在隊伍中唱流行歌曲,核定禁假一個月的處分。
  真是無法想像──不獎勵我誠實就算了,還公然羞辱我。而那些不認錯、不誠實的同學,卻沒事!
  這是什麼樣的領導統御?
  其次,處分我也罷,只要宣布就行,何苦要把我叫到飯廳中央出糗?
  這不是針對我而來,存心要整我嗎?
  即使今天回想起來,仍令我憤憤不平。
  我當場臉色遽變。他叫我回座時我拒絕敬禮,扭身就走。
  他怒斥「回來」。我考慮了一下,慢慢回過身。他重新叫我「回座」,我仍不敬禮……。兩個人就公然在餐廳一來一往地對抗著。
  終於,坐在前方的總隊長(上校軍官)怒不可遏,拿起面前的碗就砸過來。
  記住,若瞧見某人犯下離譜的錯誤,先別看表相,最好追根究柢,找出真相以後再決定怎麼懲處。其次,管理應先從「領導」開始管起。假如一個群體發生很大的問題,想都不必想,那個單位的領導必然有問題。
  講一句題外話,那位在大餐廳出我糗的學長,畢業以後幹得極爛,值更時靠著欄杆睡覺,手槍不小心掉落到海裡;調到新訓中心幹隊長,居然暗示小兵花錢買假。兩件事都是轟動海軍的大案子,也都被送了軍法。
  看起來似乎我是素行不良,其實這是官校四年當中,四、五個重大錯誤中的兩個。
  大部分時候我安分守己,社團活動很傑出,成績始終保持在前段。
  縱然如此,那平均一年發生一次的重大錯誤,仍讓長官留下深刻的、惡劣的印象。也因此,不管我的表現如何,四年級沒幹過一任學習幹部。
  四年級號稱「學生王子」,負責全校學弟的管理。為了磨練領導統御的經驗,由同學輪流當學習幹部,上至最風光的學習總隊長(就是陸官實習旅長)、總隊幹部、大隊長、大隊幹部、中隊長、中隊幹部、區隊長,小到只管一個班的分隊長(就是陸軍的班長)。
相片四:相片左邊持劍的是學習中隊長──拉風吧!
  學習幹部的名單由同學推舉產生,最後由長官圈選決定。
  大部分時候長官都會尊重同學的建議。
  然而,不管同學建議我幹什麼職務,長官就是大筆一揮──刪掉!
  什麼職務都不幹的四年級學生叫「高兵」(高級班兵)。
  高兵人數的多寡,由各年班的人數決定。
  有的年班人數少,學習幹部還有缺額,那就一個高兵都沒有。有的年班人數多,可能會有十幾二十個高兵。
  我們年班算人數多的年班,大約有十個高兵。
  為了讓大家都有磨練的機會,學習幹部每季一換,很少人連兩季都是高兵。
  我連續當了四季的高兵,這紀錄在海官可能也是絕無僅有。至於原因,鐵定和那位拿碗砸我的總隊長有關。四年級整整一年,他都是官校總隊長,也是學習幹部名單的最終決策長官。聽到我的名字他肚裡就有氣,怎麼會同意我擔任學習幹部?
  去年到台北參加某長官公子婚禮,意外碰到當年的總隊長。趨前敬酒時,他倒了一大杯酒逼我乾,並高聲向全桌述說這件幾乎是三十年前的往事。
  官校四年,我還是動了退學的念頭。
  起因是艦訓。
  每年暑假學校都安排不同的訓練。一年級是泳訓(相片五),二年級是中字號(運輸艦,相片六)艦訓,三年級是陽字號(戰鬥艦,相片七)艦訓,四年級是遠航。
相片五:一年級泳訓



相片六:中字號運輸艦

相片七:陽字號驅逐艦
  我第一次上船,隨軍艦出海,是二年級艦訓。
  直到艦訓我才發現,天啦,自己是那麼容易暈船
  暈到後來暗暗決定:即使將來搬磚、鋸木、做苦力,也不幹海軍。
  回到學校,把這想法告訴幾個交情不錯的長官。他們哈哈一笑道:海軍的事業不一定在海上,也不可能永遠在海上;事實上,大部分的時候都不在海上。
  想想也對,於是改變念頭,又讀了下去。
  升上四年級以前,很長一段時間我經常被禁假。往往是前一個處分還沒結束,下一個處分又來了。等升上四年級,假期雖然多了,但已經被禁習慣了,反而不喜歡外出。後來畢業,一直到今天,我都不會因為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而覺得煩悶。甚至我敢講,即使把我關進監獄,只要給我一台電腦,別人不要煩我,關幾年我都不怕。
  我很能忍受孤獨。甚至,我有一點享受孤獨。
  官校四年,記憶最深的是畢業舞會(相片八、九)。


相片八:舞伴成雙成對穿越這道戒指門進入會場

相片九:男女婆娑起舞(女伴必須穿禮服)
  畢業舞會對每一個官校學生都是終生難忘的事──場面之豪華、盛大、慎重,即使我活到現在這把年紀,也敢說是今生僅見。
  我是年班畢業舞會的總策劃,從場地的規劃、布置,預算支出,邀請現場樂隊,到所有餐飲、流程……,每一個細節都經過慎密考量。尤其是舞會最後半個小時,現場燈光全熄,改由四角的燭光照耀。各角落的燭光都是幾十根蠟燭插在一座立體的燭台上。
  最後四首舞曲全是慢四步。每跳一首,就熄掉一個角落的燭光。也就是,最後一首歌,舞場是暗得伸手不見五指,男男女女相擁跳著慢四步──我們安的是什麼心,不想可知。
  很榮幸地告訴你,這點子由我首創。
  後期學弟是否沿用,我就不知道了。
  幼校加上官校整整七年,我多次徘徊在兩大過加上兩小過的開除邊緣。講句實在話,我從來沒有畏懼過開除。直到畢業前夕,為了能常和人在北部的女朋友見面,我沒請假,連續離校十多天。
  後來到榮審會(決定要不要開除的評議會),校部長官的第一個問題是:你如何敢走那麼久,難道不怕被抓?
  我的回答很簡單:我不認為自己會被抓。
  為什麼?
  負責查人數的全是我的好同學,也全交待好了會掩護我。我又是經常出公差的高兵,即使在校,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。本來只想離校三、四天,然而過程實在太順利,於是一天又一天地延了下去。直到某同學見狀眼紅,悄悄告訴隊長,這才東窗事發。否則,很可能我整個月都不在學校,也沒哪個長官會想到我。
  記得那天參加榮審會,總教官看到我的資料,搖頭嘆息道:假如你能夠從海軍官校畢業,我們所有先期畢業的學長都會因你而蒙羞。
  言猶在耳,一眨眼過了將近三十年。如今,我總算能夠回答那位長官:我沒有讓你們蒙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