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對海軍最深刻的印象

  我在海軍服務了二十七年,最深刻的印象只有兩個字──暈船。
  講暈船的痛苦經驗,沒幾個人講得過我。因為暈船暈到我這地步,還長年待在艦隊「苦幹」的海軍,大概沒幾個。
  舉幾個例子,你會明白我暈船嚴重到什麼程度。
  官校三年級暑假在陽字號艦訓,有次出航三天,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。別以為這幾天風浪很壞,縱然說不上風和日麗,也勉強算得上清風徐來。同學見我可憐,有人早餐帶饅頭、中餐帶西瓜給我吃。然而,沒有一次例外,饅頭吃下去立刻吐出「麵棒」,西瓜吃下去立刻回送一袋西瓜汁。
  或許你以為「躺三天」不是很輕鬆嗎?
  細的無需我形容,講三個重點──沒冷氣、盛暑、鐵殼軍艦──能想像那是什麼樣的地獄?
  到後來同學經過我的舖位,說三公尺之外就能聞到一股酸臭味。
  又一次出航,海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,我在艦艉後甲板曬太陽。一個同學雖然是開玩笑,但說的也是實情。他說:「只要看到你,我可以確定全船沒人暈船。」
  畢業的第一個冬天,我奉派到基隆,跟隨一艘山字號出海見習「海鯊」(反潛演習)。整整五天我徹徹底底被擺平在床上。苦苦熬到第四天,這輩子第一次感覺自己快要死了。
  四天不吃不喝,快要被餓死了。
  那天晚上,大約是半夜十一、二點,為了生存,我決心要找點東西吃。起床找,不太可能。於是順著床緣摸索。我是「見習官」,那張床只是演習期間借睡幾天。可是,嘿嘿,天無絕人之路,居然讓我摸到一個水蜜桃罐頭。
  軍中罐頭沒有包裝紙,整個是白鐵的金屬罐在暗處反射著光芒,讓我感覺生命出現了一道曙光。
  有曙光沒有用,要打開它,吃到肚子裡才算數。我又順著床緣摸索,希望能找到開罐器。這次沒那麼好的運氣。於是我開始思考,要如何打開這個罐頭?
  最簡單的方法是到官廳,請勤務兵打開。可是,這麼晚的時間,勤務兵都去睡覺了。我只好抱著罐頭,把全身剩餘的力氣統統匯集到腦袋,將普天下所有可能打開罐頭的方法全想了一遍。想到第二天早上,船上吹「起床號」,我確定勤務兵在官廳,才一鼓作氣衝上去。
  勤務兵幫我打開罐頭。我要了根湯匙,再衝回住艙,先躺下一動不動,等腦波沉澱下來,才嘗試性地拿湯匙吃一口。
  才吃下第一口,立刻感覺到那養份、甜味滲透到全身每一個細胞。那甜蜜的滋味,令人終生難忘。
  我現在的體重大約七十六公斤。剛畢業那幾年,最輕的時候只有五十九。這還是因為船不是持續航行在海上,每個月總有一半的時間靠泊在港內。吃幾天、吐幾天、吃幾天、吐幾天……,如此這般才能保持五十九。否則,大概是四十九。


  在我所有待過的船型之中,最苦的是山字號。尤其在冬天(海軍叫「冬防」),從基隆到金門、馬祖的航線,風浪之大、天氣之冷、船體搖晃之激烈,跑一趟任務感覺脫了三層皮。記得有一次我起床接更,只見整個地板都是亂七八糟的雜物(風浪太壞,許多東西都被摔落到地上),雜物隨著海浪忽左忽右,單單是找出鞋子穿上,就害我吐了十幾次。
  不過,山字號只是任務苦。要說晃得厲害,是獵雷艦。
  派任獵雷艦艦長以前,我沒待過一天「掃佈雷艦隊」,搞不清楚獵雷艦的性能。上任第一天,老艦長帶我出海,到了港口,我探頭一看,港外只有小小的波浪,滿心以為可以好好學一學艦船操控;卻不料,才出防波堤就東搖西晃起來。我直覺的反應是說:「回去。」(幹艦長就有這個好處。)
  陽字號或山字號都是鐵殼船、尖底、噸位大、吃水深,搖晃起來有一定的規律。
  獵雷艦噸位小、木質、平底、船身又短,好像一個空臉盆放在海上,晃起來的程度不僅嚴重,更麻煩的是毫無規律,忽左忽前、忽後忽右,猛然又來幾下「砰、砰、砰」。
  鐵殼船官兵眼中的小浪,對獵雷艦官兵來說就是狂濤巨浪。


  獵雷艦艦長任內,我基本抱持的態度是「船動我不動,我動船不動」。整整兩年,航行時數只有一千小時。其中四百多小時還是為了尋找墜海失蹤的IDF,被逼得出海;否則,可能不到六百小時。
  好可憐啊!可能你會說:這麼容易暈船,怎麼會幹海軍呢?
  所幸我們是小國小海軍,即使是艦職,也有一大段時間靠泊在港內。要是天天吃風喝浪,給我月薪一百萬,也不幹。
  或許你又會想,因為暈船就不開船,你真是不盡職的海軍啊!
  說段往事,你會知道我盡不盡職。
  獵雷艦艦長任內,有次晚上出海,預計第二天早上趕到操演區配合演訓。那天風浪奇壞,一出港我就被擺平了。之後越是離開岸邊,晃得越厲害。晃到後來讓我擔心船會不會翻掉?半夜來到駕駛台,只見海面一片漆黑,眼前沒有丁點星光,冥冥暗暗的世界除了怒吼的狂風,就是暴雨般的碎浪。值更官抱著垃圾桶在嘔吐,暸望兵像蝦子捲在地板上。即使瞧見艦長,他們也只能勉強撐了幾分鐘,便又分別躺下。整整一夜,我沒敢離開駕駛台。從頭到尾兩眼警戒地看著海面,腦海一再回想船藝課本中寫的「翻船前的徵兆」。
  可能那一晚,我是船上唯一沒有暈船,腦袋還能保持清醒的人。
  經過那晚我才明白,暈船不是絕對的。假如你沒正事幹,感覺才會特別強烈。
  這真理,後來得到充份的驗證。
  退休第一年隨同老婆到九寨溝遊覽,竟然得到高山症。我先是感覺眼球刺痛,然後刺痛慢慢向外散開,最後痛得頭都快裂了。老婆拿出隨身攜帶的綠油精,好心在我額頭抹了抹。沒抹到三下,頭痛問題就徹底解決。
  綠油精那麼有效?
  是。因為抹進了我的眼睛。剎那間痛得眼球要爆開,也順利解決頭痛的問題。
  明白嗎?一個感覺之所以強烈、令人難以忍受,是因為它是獨一無二的。暈船的時候如果你閒著沒事幹,整天就躺在床上,腦袋只能想著「船怎麼在晃啊……,什麼時候停啊……,怎麼又在晃啊……,這次晃得怎麼那麼厲害啊……」,滿腦子就是「晃啊晃的」,怎麼會不難受呢?
  站起來,逼著自己做點正事,轉移注意力,是減輕暈船痛苦的不二法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