軍旅生涯廿七年(四) 初階

  官校畢業之前,我從沒對自己的未來有長遠、具體的規劃。等到畢業,才發現前途一片茫然,自己什麼都沒有。
  我有什麼?
  我在海軍沒有靠山,大家對我的印象也不好,假如再不努力,保證沒有前途──明白這事實,我變得非常努力。
  什麼是好學生?
  守規矩是好學生。
  什麼是好軍官?
  達成任務是好軍官。
  我有好軍官的本事,卻沒好學生的特質。
  第一年我派任南陽艦槍砲官,整整一年,回家不到二十天,平常也很少外出,日日都在自己的工作崗位努力。
  不單付出時間,研究精神也發揮到了極限。
  我翻出艦上的原文說明書,邊看邊研究艦上的射控系統,從系統研究到火砲,連五吋砲(相片一)的受信機都拆下來搬到寢室。
相片一:陽字號的雙管五吋砲

  別以為軍艦上的裝備都有完整、翔實的說明書。這是二次大戰的老舊戰艦,年紀比我還大,許多說明書早就不知扔到哪兒去了。
  我一邊看書,一邊拆裝備,幾次到庫房翻出不曉得多少年來沒有人動過的「怪工具」,有時拿著工具敲敲這個、試試那個,幾個月下來讓我研究出許多寶貴的心得。
  我把心得寫下來,許多時候寫不清楚就畫圖註記。幾年之後,我總共寫了九大本圖文並茂的筆記。假如學生時代就如此努力,肯定考上建中、台大。
  後來我陸續整理學習心得,並寫成文章投稿到《海軍學術月刊》。第一篇是逾萬字的〈如何精進H九三○系統的射擊精度〉,除了獲得海軍年度「兵器類」徵文的第一名,還贏得艦隊司令與兵器工廠廠主任的誇讚。
  這篇文章讓我在海軍兵器圈闖出不錯的名號。
  接下來又寫了幾篇文章,像是〈五吋砲引信機的調整與作用原理〉、〈砲膛校正〉、〈滾輪道砲組校正〉等,每一篇都獲得好評。
  尤其是〈滾輪道砲組校正〉,研究過程中我請教艦訓部資深的老教官,他一聽「滾輪道」便正色警告道:「那東西你千萬不要碰!」
  越是千萬不要碰,我越是要碰。
  後來順利破解謎團,把前因後果全串接起來,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。
  對於研究一種新開發的事物,不必照著前人建立的規則做事,是我喜歡的工作,也的確有一些天分。
  我的努力和付出,很快就獲得艦上長官的肯定。尤其是艦長(鄭南泉)和副長(賈海),兩個長官終生都和我保有密切的聯繫。
  一年後調到油船(萬壽艦)擔任艦務長,那是性質全然不同的工作,我保持同樣的研究精神,又是畫圖、又是寫筆記,沒多久也寫了一大本心得。幾個月後碰上戰術總驗收,我們要執行海上加油科目,第一次演練因雙方沒有默契,不幸把加油的油管拉斷。
  第二天早點名剛結束,艦隊長便來到我們艦上,正好我在梯口,他迎面便問:「誰是艦務長?」
  我心想完了,顯然是來找碴的,提心吊膽地承認是我。
相片二:雙艦海上加油
  「為什麼會拉斷油管?」
  我解釋了一下,覺得講不清楚,回到房間拿出筆記本,照著上面親手繪製的圖形細細解釋。
  艦隊長不出一聲離開,回到艦隊部卻對我大肆讚揚。然後由艦隊部出面舉辦講習,集合所有操演艦的官士兵,由我負責教導海上加油操演。
  拉斷油管本來是一個錯誤,應該遭到處分的反而變成獎勵,從此讓我認清「危機就是轉機」的道理──隨時準備好,不知道需要的那一刻何時會來。可能永遠不會來,但假如沒有平常的準備,來的那一刻就是你垮台的一刻。
  我在萬壽艦只幹了八個月,接著被挖角到正陽艦(相片三)擔任反潛官。

相片三:正陽艦英姿
  反潛官兼任「系統官」,負責艦上火砲系統的校正。再加上把我挖角來的兵器長討厭讀書,報到第一天就殷殷叮嚀:我什麼都不懂啊,以後全靠你了。於是,我又努力研讀所有裝備的說明書,邊看邊記筆記。兩個月後,我把所有裝備都研究完了,兵器長卻不幸因心臟病住院,後來更因病重而離差。
  艦上沒了兵器長,就由我──畢業兩年不到的年輕軍官──代理。
  這狀況讓艦隊長十分憂心。某天下午他來到艦上,全船的官員陪坐在官廳,他不動聲色地問:「誰代理兵器長?」
  看到是我這個毛頭小子,他難掩失望之情,隨便問了個兵器方面的問題。
  我正確地回答了。
  他有點意外,接續問了許多問題,越問越難。
  我是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。
  他在海軍號稱兵器專家,大概很少碰上對手,越問越意外。
  也不是說我和他旗鼓相當,而是他問的都是我分內的知識,又剛研讀完畢,記憶正深刻,自然幾乎是有問必答。
  那天他問了兩、三個小時,回去以後四處宣揚,甚至在會議中公開表揚我是艦隊中本職學能最優秀的兵器軍官。
  幾個月以後,我們艦上的彈藥庫淹水。那天輪我當值,查艙時發現地板積水,再一想彈藥庫就在底下,頓時嚇得屁滾尿流。那一夜全艦都沒睡覺,休假的官員也全部緊急召回,先用抽水泵把積水抽乾,再將幾百顆五吋砲的彈藥搬到碼頭上,一顆一顆擦拭,一直忙到天明。
  這麼大的事情,艦隊長卻在會議中誇獎我:「假如不是他當值,恐怕第二天都沒人會發現彈藥庫淹水。」
  正陽艦幹了一年,接著調到玉山艦擔任兵器長。
  第一天到玉山艦報到,正在寢室整理行李,某同事笑嘻嘻地走過來,說剛才抓到四個士兵躲在庫房打麻將。
  士兵在艦上打麻將,軍官還能笑嘻嘻地輕鬆以對──這是一艘軍紀何等敗壞的軍艦!
  的確敗壞,玉山艦是我待過所有軍艦中紀律最差的一艘。而最主要的原因是艦上有兩個長字級的軍官能力不足,他們管不動士兵就異想天開,運用帶有黑社會背景的士兵管理士兵。
  沒多久我就發現,艦上有七、八個士兵是地下山大王,常聚在一起飲茶、喝酒、賭博,該上工的時候也可以躲在某個地方睡大覺。不僅士兵怕他們,士官要看他們的臉色,軍官也對他們有幾分忌諱。也湊巧,幾個月之內那兩位幹部都被撤換了,新上任者和我聯手出擊,而那群無法無天的士兵一個送軍法、一個逃亡、一個退伍,剩下的群龍無首便自動瓦解。
  不敢說那時艦上軍紀嚴明,至少公理正義得以伸張。
  離差前三個月,國防部舉辦首次「國軍運動大會」。海軍六個艦隊各派一支隊伍,加上空軍九個聯隊,總共十五個部隊參加三項戰技競賽(陸軍和陸戰隊算甲組,海軍、空軍屬於乙組)。
  三項戰技是兩百公尺武裝泳、三千公尺武裝賽跑、一百碼實彈射擊。
  很不幸,我們的船正好進廠大修,艦隊部就把這任務交到我們艦上。
  更不幸,我們艦長對我十分欣賞,又把這任務交到我的手中。每天早上他就騎著單車到集訓地(左營輪校),見到我只問一句:「有沒問題?」
  我永遠都回答沒問題。
  他點頭笑笑、拍拍我肩膀,轉身騎著單車就離開。
  參加比賽的選手是我們艦隊(一三一艦隊)各艦的代表。
  聽過當年一三一艦隊的風評嗎?
  難以管理的士兵幾乎都送往一三一,那可真是龍蛇雜處的艦隊。當各艦收到命令要派員參加集訓,無不挖空心思把最頑劣的份子送出去。不難想像,參加集訓的都是什麼樣的人物。
  跟這群人講榮譽、談團隊,是容易的事嗎?
  更何況,兩個月之後要參加戰技競賽,想要得到高分,必然是高張力的重量訓練。而他們絕大部分沒有打靶的經驗,有的人根本不會游泳,更沒人熱愛跑步。
  要如何訓練這批選手?
  我每天和他們朝夕相處,慢慢規勸、感化他們,同時絞盡腦汁思考要如何得到高分?
  游泳或跑步,是依據選手的時間折算成績,而不是比名次。我很肯定,體能的好壞有一定的範圍,這兩項成績的差異不會太大。好比說,第一名得到九十一、二分,最後一名也會有八十六、七分。至於打靶,每人射擊六發,分數從滿分到零分。假如總平均成績輸別人一發,便落得全無翻身的機會。因而在訓練游泳、跑步的同時,我費盡心機研究如何強化打靶。
  別以為打靶就是練習射擊,那裡面有許多學問,講起來又是一大篇道理,此處暫且不表。總之,最後的成績,我們艦隊就因為打靶的成績遙遙領先對手,這才得到團體總冠軍。
  在確定打靶成績第一、獲得總冠軍的剎那,整個隊伍歡聲雷動,興奮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,那是我這一生最得意、最快樂的時光!
  射擊的前一日還發生了一段插曲。
  由於艦隊部先前承諾,如果獲得總冠軍,所有人「就地」放假十天。可是,射擊比賽前一天艦隊部卻臨時改變主意,要求大家先返艦,視任務狀況再由各艦安排假期。
  消息傳來,幾個主要幹部抱怨不已,一致規勸我暫且壓下命令,一定要拖過明天,等最後一項射擊比賽結束後才公布。
  可是,我討厭使用欺騙的手段,更不願意強迫部屬做什麼事,而總是想盡方法從內心說服他們。
  欺騙,總有被揭穿的一刻。
  不是發自內心,如何凝聚力量?
  我集合大家,實話實講。
  頓時群眾失控,隊伍中咒罵聲不斷。
  我停了停,等大家發洩完畢,接著講了一長篇道理,說得大家心服口服。
  講到這不得不自誇,我所有本事中最強的一項,就是說服一群人,讓他們為同一個目標團結奮鬥。
  之所以能感動他們,最重要的因素是我誠實待人。
  接連幾任艦職的成功,讓我對海軍的事業產生了自信,也開始認真思考:未來的路途要怎麼走?
  不管當年或是現在,官場的捷徑都是侍從、祕書。他們有機會接近高階長官,甚而進一步成為高階長官的自己人。有些人一路跟著長官往上爬,跟到後來兩人的關係比父子還要親密。
  我很想當侍從……,甚至可以說我渴望當侍從。可惜,沒人認為我適合當侍從,也從來沒有人推薦我去當侍從。假如當時某長官選擇我當侍從,我一定會感激萬分,甚至以死相報。可是,接下來就不可能出國讀書,也不可能到台北補習,更不可能認識我老婆。
  我的一生肯定要整個轉變。果真如此,今天的我會是什麼樣的人物呢?
  若要我猜,十之八、九是汲汲營營於官場的官僚。
  幹不成侍從,只好選擇出國進修。於是努力自修,先考進官校科技先修班、留在數學系擔任助教,而後到美國留學,前後四年和海軍指揮路線完全脫節。
  這四年我日夜盼望著回到海軍艦隊。
  取得學位歸國,利用總司令召見的時機,我明確表達想重返艦隊的意願。隨後也順利派任綏陽艦兵器長,一圓我重返艦隊的宿願。
  這一年我幹得更風光,有兩個主因。
  一次在總司令主持的海鯊檢討會,我語驚四座,否定了一個存之已久的反潛觀念。簡報很長,圖文並茂,講得滿座長官驚疑不已。後來這篇簡報得到海軍年度徵文作戰類的第一名。
  第二件是岸轟打靶,我改良了艦訓部實施已久的作業模式。第一次說出心裡想法時,艦訓部的教官聽得呆若木雞。實際執行以後,精準到十之八、九都是命中。
  講十之八、九算是客氣了。某次艦隊司令(顧崇廉)到現場觀看實彈射擊,第二天晨會,作戰組報告昨天綏陽艦射擊XX發,幾乎全部命中。
  司令當場糾正:不是幾乎,是全部命中。
  那次演習是一連串的預演──司令看完總司令看、總司令看完參謀總長看。總司令也是兵器專家,看完以後直接交待:「教綏陽艦兵器長寫一篇報告,說明為什麼他們岸轟那麼準!」
  擔任綏陽艦兵器長之前,我的名聲僅止於艦隊部。從此以後,許多海軍長官都知道有我這號人物。